“安阳长公主临终前对我说,皇室骄傲自大,目中无人,以为靠着先帝打下的威名能一世安稳,早晚自掘坟墓。”
“她撑着病体再三上奏,请皇帝收回屠城成命,直到最后一口气,也没等来朱批。”
“她走后三日,我跪在灵堂前,听人说雁国城破,皇族覆灭,城中百姓尸横遍野,李将军从雁国皇室里绑了个太子回来。”
乾坤殿内烛影寥寥,殿门紧闭,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沈云泱一袭绣凰嫁衣,头顶金钗凤冠,双手交叠在身前,长身立于大殿正中,微微昂首,盯着那把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暗金龙椅。
“他们折辱他,像对待畜生一样非打即骂,连着几日不给饭吃,再施舍残羹冷炙。”
“春娘跟我说,此人留下必成大患,让我找个机会除掉他,于是我拎着食盒去了。”
“我看见了一个瘦得只剩骨头的人,身上青紫血痕交错,没有一块好皮,颈上戴着项圈,被锁在猪圈里,气若游丝,不知饿了多久。”
沈云泱嘲弄地笑了声,“都这样了,他还是不肯接我的食物,想来知我来意不善。可我不明白,这样没有尊严的活着,难道不比死可怕吗?”
就像如今,整个雍国都要沦为阶下囚,沈云泱怕啊,她怕死了。
殿外一阵喧闹,有太监宫女惊慌失措地喊着宫门要破了,步伐凌乱,手里捧着的东西劈里啪啦落了一地。
“春娘说我愚不可及,又说错不在我。我那时不明白,如今却为时已晚了。”
被养在深闺的姑娘,自小被善意和爱意簇拥着长大,不知天高地厚,最是有同情心,只不过一日相见,便心生怜悯。
沈云泱换掉了掺毒的饭菜,去百味斋买了新的,每日都悄悄去送。后来有一日被守卫发现,她硬着头皮说自己只是想要个新玩物,文帝就毫不犹豫地把少年送去了公主府。
春娘起初几欲亲自动手,可看着这满身伤痕的少年,也只能摇头轻念造孽二字。
一转眼七年过去,沈云泱早过了适婚的年纪,却仍待字闺中,一是她瞧不上,二是文帝巴不得她这个有实权的郡主一辈子待在公主府,三是她与楚恂...
沈云泱捏紧了手心,轻笑出声,满是嘲讽。
楚恂身份尴尬,她什么名分都给不了他,起初只觉愧疚,金银、铺子,便跟白菜似的往他那送。
她以为,他们是夫妻。
然而她却等来了楚恂举兵造反的消息。
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爱,只不过是利用。
这些年文帝不顾朝臣阻拦,大肆挑起战事,雍国才吃败仗,又添内乱,文帝急需长公主府旧部的势力,又担心沈云泱跟楚恂多年情分,心有异心,于是下旨赐婚,立她为太子妃,把她跟皇家绑在了一根绳索上。
可楚恂动作更快,他蛰伏多年,再加上沈云泱这些年给的钱财,养的私兵比京城这群如同摆设的禁军要强得多,不过一日就攻破了城门。
风水轮流转,楚恂如数奉还当年灭国之仇,如今,怕是要到最后一步了。
一朝行差踏错,终是酿成大祸。
那只绣工精致的凤凰忽地扇动了翅膀,沈云泱动了,一步一步朝前走,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瓷瓶。
一直安静跟在沈云泱身后,侍奉她多年的丫鬟连翘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小姐,娘娘,不要...”
“小姐对楚公子有恩,他,他不能忘恩负义,我去求他...”
沈云泱置若罔闻,步伐未停,仰头将瓷瓶里的药丸吞下。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可我不是楚望安啊。”
她没有楚恂隐忍多年复仇的本事,也受不了被那般对待,她是安阳长公主之女,是先帝亲封的郡主,生来尊贵。
靠亡国之仇始作俑者的施舍才能过下去的日子,她宁可不过。
沈云泱忽然理解了楚恂几分,像楚恂那样的人,这些年强忍着恨意讨好她,也是不容易。
“你当年待他不薄,也从未折辱于他,若他有三分良心,应是不会杀你,拿着金银离开京城,寻处地方安生过日子吧。”
连翘摇头,悲从心起,泣不成声,重重叩首在地。
“连翘同小姐共生死!”
心口泛起灼烧般的痛意,沈云泱一张明艳万分的脸白了白,身姿却仍然挺拔,明明她小时候最不肯好好和春娘学规矩。
那把龙椅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抹了蔻丹的纤纤玉手大不敬地覆上一处龙纹,沈云泱一点点感受着,忽然道:“其实长公主临终前还有一句话,只是无人敢提起。”
安阳长公主少时以才情名满京城,年仅十八便想出法子治理困扰雍国数十年的水患,堪称惊世之才,可无论何人提起她的丰功伟绩,总是要捎上一句: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可惜她是个女子。
是女子,就应在家中相夫教子,而非抛头露面,更不该插手朝堂之事。
那些都是男人的事。
也因她是女子,哪怕她才学出众,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的,却仍是她那资质平庸的弟弟。
然文帝在位这些年可谓一事无成,不仅如此,他还主张四处修建行宫,只为享乐,全然不顾因天灾受苦受难的百姓。
国库日渐空虚,官员贪污无度,多少忠良之士被佞臣陷害,文帝不管不顾,命军队吞并周边小国以充国库,边疆百姓因战事流离失所,却得不到朝廷拨下来的款项,只能啃树吃草,甚至易子而食。
安阳长公主含恨道:“同是皇室血脉,这天下沈文进坐得,我沈容瑾怎就坐不得!”
若能早些醒悟,她必要覆了这**朝堂。
沈云泱蓦地甩袖转身,稳稳坐在那九五至尊的位子上,火红的嫁衣同暗金的龙椅交相辉映,鬓间步摇轻晃,眼神锐利,昔日不谙世事的娇蛮郡主竟好似真正的天下之主,浑身不容侵犯的雍容华贵。
血腥味渐渐重了,兵刃交接的声音也慢慢近了,血迹喷淋在殿门上,尸体倒地发出一声闷响,沈云泱却要听不见了。
“太子有令,不得伤害宫中女眷!”
...
“雍国太子妃在哪!”
“太,太子妃好像去了乾坤殿。”
紧接着殿门被人大力推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整座宫殿,沈云泱眼前已经模糊,只依稀见得来人面容染血,一身盔甲。
意识昏沉的最后,沈云泱想,坐在龙椅上睥睨众生的感觉原来这般好。
她仍然高高在上,一如初见。
楚恂这辈子都没有向她报仇的机会了。
一口血从唇齿间溢出,不断滴落在嫁衣上,与之融为一体。
沈云泱终于撑不住,从龙椅上滑落。
乾坤殿内最后一点烛火燃尽了。
-
“郡主,郡主...”
四肢百胲被毒药侵蚀的痛感仍未褪尽,沈云泱想,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一剑抹了脖子来得痛快。
“郡主,郡主你醒醒啊...”
谁啊,好吵。
沈云泱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那人安静,却未果,遂装死。
“郡主...”
沈云泱终是不受其扰,费力地睁开眼皮。
入眼是嫩绿帐幔,紫檀架子床,和她在公主府的闺房及其相似。
穿着桃粉衣裳的连翘跪在榻边,满脸担忧,眼睛肿得像桃子,不知哭了多久。
是在为她哭丧吗?
别哭啊,她不值得的...她不配。
沈云泱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嗓子肿胀不已,发不出一点声音。
“郡主醒了!郡主醒了!”
连翘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因着跪了太久,下肢没了知觉,膝盖重重地磕了一下,沈云泱听着眉心一跳,都替她疼,却见她跟个没事人似的跑出去喊太医。
思绪迟缓转动,沈云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死人是不会动的。
下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进脑海,两世记忆碰撞,沈云泱混沌不清,眼前一时是乾坤殿,一时是公主府。
太医拎着药箱小跑着进来了,沈云泱侧头,却好似看见一个穿着盔甲的身影朝自己跑来。
那是她看见的最后一幕。
再醒来时,沈云泱喉间一阵苦涩,下意识翻了身,对着痰盂吐了个干净。
连翘轻拍着她的背,替她擦拭嘴角,倒了杯茶给她漱口。
将那股药味压下去,沈云泱总算好受了些。
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看着明显年少的连翘,疑窦丛生,连问都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不是死了吗?
大雍不是亡了吗?
楚恂把她软禁在公主府了吗?
...
还有为什么,她会有两段一模一样的记忆。
只是一段已走到了终局,一段才刚到一切的开始。
沈云泱眼中情绪让连翘陌生,小丫鬟眼泪止不住地掉,“郡主你怎么了?长公主病才好转,郡主你不能又出事啊...”
长公主。
沈云泱忽地抓住连翘手腕,厉声问:“今昔是何年?”
连翘被她吓到了,“文,文和八年啊。”
文和八年?不是文和十五年?
长公主还活着?
沈云泱猛地掀被,赤着脚往外冲。
连翘见她一身素白里衣,连忙拿了外袍和步履追上去。
“郡主!外头风寒!”
文和八年,长公主因雁国战事与文帝大吵一架,回府后一病不起,起初慢慢好转,可后来有一日病情急转直下...
沈云泱喘着粗气,扶着门框,嘶声喊:“药里有毒!”
说时迟那时快,喂药的侍女忽然发狠,抽出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就要行刺,好在春娘反应及时,将她力道打偏。
碗落在榻上,春娘伸手去擒侍女,却见她吐出一口血,当场咽了气。
安阳长公主低低地咳着:“云泱...”
紧随而来的连翘将外袍披在沈云泱身上,扶她起来。
春娘过来搭手,两人合力把已经筋疲力竭的沈云泱抬上软榻。
沈云泱双脚沾满血污,一张小脸惨白得令人心惊。
“来人,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