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沈云泱所料,安阳长公主果然对这件事极为不赞同。
斩草要除根,多么浅显易懂的道理,留下这些满怀仇恨的祸患,百害而无一利。
沈云泱原以为文帝只是蠢,后来却得知,文帝是因那句“忌杀伐”,才留了雁国皇室一命。
其他不起眼的公主嫔妃早早被关进了大牢,只有楚恂这位太子被当作战功游街。
上一世文帝屠戮满城,留下楚恂只为折辱,沈云泱百般做法,才保住楚恂一命。
这一世她有意放任楚恂赴死,可是兜兜转转,竟是她自己设的局保下了楚恂的命。
命运果然捉弄人。
长公主府,北院。
连翘正为沈云泱梳妆,铜镜映出少女姣好的面容,只是瞧着比往日少了些许活泼,多了几分稳重。
她总觉得,自家郡主自打大病一场后,举手投足间愈发像长公主了。
沈云泱问:“事办得如何了?”
楚恂入城当日,沈云泱出门并非寻乐,而是为了寻人。
连翘答:“婢女照郡主吩咐,给了城东那群乞儿银子,让他们盯着回春堂。”
“暂时还没见着郡主要找的曹公子。”
沈云泱点了点头,没说话。
连翘犹豫一瞬,声音放轻:“只是郡主,为何要瞒着长公主殿下呀?”
因为沈云泱没法向安阳长公主解释,自己为何会认识这位过往十八年毫无交集的人。
也没办法告诉她,这个穷困潦倒,连为病重母亲买药钱都没有的曹厘,在未来会因二两银子拜入梁相府,成为梁相最有力的幕僚,帮助梁相在朝中大肆洗牌,建立坚固的梁相党势力。
皇权旁落,文帝会因为感到危机而寻求长公主府相助,然上一世安阳长公主病逝,长公主府只剩个赶鸭子上架的沈云泱,连朝中的大臣都认不全,尽失先机。
此后七年内斗,大雍伤痕累累,被蛰伏多年的楚恂一击而破。
沈云泱起身走到窗边,没有回答连翘的问题。
这一世安阳长公主平安活着,若真要斗,也许不见得会输,但老天既然给了沈云泱重生的机会,她就一定要赢,且要赢得漂亮。
安阳长公主终究顾及着一层世俗,哪怕她对文帝百般不满,更多的却也是恨铁不成钢。
就算联手,也只会帮文帝巩固帝位。
沈云泱却不同。
她要的是把权势牢牢握在长公主府。
文帝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过河拆桥的白眼狼,沈云泱早已领会过他的手段。
上一世文帝一边要长公主府和梁相斗,一边却又忌惮长公主府,暗中打压,把支持长公主府的李庭深赶去边境打仗,最后梁相手中无兵权,文帝的禁军毫无作为,长公主府也无可用之人,一切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但这一世,绝不会再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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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是半月,曹厘的事仍无进展,但有另一件事即将来临。
十月初十,陈皇后的生辰。
上一世这个时候长公主逝世,沈云泱还未走出悲痛,是以并未前往,但她知道宫里出了事。
陈皇后在宴上饮了口掺毒的酒,人倒是没什么大碍,但小产了。
谋害皇嗣,本就非同小可,更不提是子嗣凋零的文帝。
文帝当即震怒,彻查六宫,当日所有赴宴的人都被软禁在宫中,有几个官家小姐甚至被上了刑。
直到最后从丽妃宫中搜出了半瓶落回香,众人才得以回府。
而丽妃则被处以极刑。
当年消息传到长公主府,沈云泱早已麻木的心还是泛起了一丝波澜,因为丽妃与长公主平素交好。
丽妃是个极温婉的女子,在后宫多年不争不抢,听长公主说她本已有心上人,可架不住有个想要飞黄腾达的爹,硬生生被送入宫里。
丽妃死后,没了子嗣的陈皇后也被迁怒冷落,最后反倒是梁贵妃温言软语,把文帝哄到了自己宫里。
赢家是谁显而易见,沈云泱有时候也会真的怀疑文帝是否患有头疾,可偏偏她托春娘查到的蛛丝马迹也通通指向丽妃。
粗糙的手段,精细的手法,着实困扰了沈云泱好一阵,只是后来她自身难保,没了时间再把手伸到后宫去,也就不了了之。
这一次沈云泱要随长公主赴宴,她想尽可能保下这位可怜的丽妃。
顺带也瞧瞧,梁贵妃到底是如何做的。
沈云泱不得不承认,哪怕她有前世积累,加上对未来的预知,但单论手段,她到底是不如梁家。
既然如此,她就从敌人的手中学点伎俩吧。
入宫那日,沈云泱遇到了李庭深。
沈云泱今日描了妆,素青衣裙上用丝线绣了细密花纹,小女儿家的颜色,娇嫩但不鲜艳。
她先一步下了马车,就见李庭深朝她走来。
好巧不巧,少年将军也着一身青衫。
“上回云泱赠我凯旋酒,我还未曾还礼,过两日无事,可愿出来一聚?”
李庭深拱手作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多有规矩。
可真有规矩的人哪会干出约未出阁的姑娘出门的事儿。
沈云泱很浅地笑了下,摇摇头:“这几日母亲都在府中,还是不了。”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尚未开窍,不知李庭深对她有意,只以为二人是玩伴,常常不顾及男女之防。
后来她与楚恂在一起,恰逢李庭深出兵前夕。
李庭深那一仗最终是惨胜,回来时都是一路被抬回府的,修养了三个月才能见人。
沈云泱很难说那其中是否有她的因素,但无论如何,如今自然是不能这般了。
李庭深也不在意她的话是不是托词,爽朗道:“那改日再约。”
二人并肩行在宫道,李庭深见气氛沉闷,主动找了话聊。
“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回京时,后头囚车里的人?”
沈云泱晃了下神,被他这么一问,差点踩到裙摆。
好在是她及时稳住,有惊无险,没在这摔个跟头。
她心下叹气,面上佯装不知:“不太记得了。”
李庭深看起来很苦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是不知道,他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
明白斩草要除根这个道理的人显然不止长公主。
文帝不愿主动下旨杀楚恂,却不代表他在意楚恂的命。
换言之楚恂可以杀,但他必须得死于“意外”,而非雍国人为。
李庭深奉命看管这群战俘,一边要纵容人做手脚,一边却也要尽上应尽的责任。
如若那些手脚被察觉,对方主动提出异常,那他就不得不为其更换,且经他之手换的东西,都不能再动手脚。
下毒、刺杀、走水,能做的几乎都做了,即便如此,楚恂也还活着。
李庭深道:“这小子命是真硬,也是真够警觉。”
沈云泱明白为何长公主一直没动作了。
原来不是没动手,只是没成功。
她大抵清楚这件事的困难之处。
就像李庭深的处境,既要做,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要能瞒得过自己人的眼睛。
与其说众人忌惮的是杀战俘落他国口舌,更不如说是忌惮这件事成为文帝手中的把柄。
毕竟往大了说,那叫抗旨不尊,抄九族的大罪。
沈云泱感到可笑。
文帝仅有的那点计谋怕是都拿来对付雍国大臣了。
毕竟就此事而言,文帝的确下了步好棋,只是利用的是雍国人的忠心。
中仪宫近在眼前,沈云泱和李庭深拉开距离,一前一后进了宫门。
*
京中,罪人府。
瞳羽揣着买来的药翻墙而过,落地时连尘土都未曾惊起一二,他按捺住心中急切,小心避开守卫,潜入了屋子。
今日李庭深进宫赴宴,守卫们都放松了许多。
恐怕料谁也想不到,会有人敢在青天白日胆大包天地出入罪人府。
罪人府是前朝某位大臣的旧宅,因其贪污而被充公。
如今几十年过去,往好了说是个府邸,用来关押身份特殊的囚犯,往不好了说就是几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入了冬,比大牢还不如。
破了许多洞的老旧窗户不可避免地发出“吱呀”一声,正好被内里的咳嗽声掩盖。
瞳羽朝着榻上的人单膝跪地,低声道:“殿下,吴叔,药买来了。”
楚恂身上多处烧伤,衣袍还沾有洗不净的黑灰,这是前几日罪人府走水所致。
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走水。
吴叔当日被带走,瞳羽死咬着牙不能现身。
火烧得那样猛烈,守卫却拖了整整一刻钟才提水灭火。
也许他们都以为楚恂已经被烧死了,但谁都未曾料到楚恂躲入了榻下窄小的暗洞,与一具白骨在一起,扛过了这场大火。
那是当年官兵都未曾找到的暗洞,里面的白骨是前朝大臣府上失踪的小公子。
因着这事,他们暂且能安逸两日。
然而楚恂还是因为吸入了太多黑烟,重病不起,高烧不断。
瞳羽带来的是已经熬好的药,吴叔嗅了嗅,意外道:“你竟将药方凑齐了?”
药方是他开的,里面有几味药很是昂贵,是以他没指望瞳羽能凑齐,只叮嘱瞳羽凑齐第一张方子的药材即可。
虽然药效差上许多,但也只能将就。
可瞳羽竟将药方凑齐了。
吴叔点了点头:“做得好。”
有了这药,楚恂不出半月就能好起来。
不料瞳羽有些犹豫地道:“这是...半月前属下暗中跟随殿下进京时,捡了支珠钗...”
那支珠钗是好东西,瞳羽一眼就能敲出来。
他一直忌惮被人发现,没敢拿去京中的当铺。
这次楚恂病重,他又因没有户籍无法在京中做工赚银子,只能铤而走险,将珠钗拆成了好几份,分开当了。
吴叔闻言,眉心皱了皱,也没指责瞳羽什么。
此事的确不妥,可眼下别无他法,就算事后败露,那也得先把殿下的命救回来再说。
楚恂微微侧头,配合吴叔喂药。
一碗药下肚,他做手势示意瞳羽靠近,用手指在榻上的空余处写:珠钗是谁的?
瞳羽本以为殿下会交代自己做什么事。
他愣了下,才答:“属下听那姓李的狗贼喊她,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