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寻找遗落的风信子,萧余汶便常年驻留人间,只有受伤时会回到旻穹,在灵泉里泡上几日,再严重的□□伤痕也可以消除。
人们讴歌幸福、喜乐与健康,讥讽折磨、悲哀与病痛,所以这世间代表光明、丰收、爱恋等正面情感的神灵总是络绎不绝,他就是为数不多代表负面情感、是旻穹唯一一个执掌风雪的神灵。
他是寂静的化身,是凛冬的具象。凡尘提起他,总伴随着彻骨的寒意与难以言喻的痛楚,那些记忆太过沉重,以至于大多数魂灵在轮回洗涤后,便模糊了对这位痛苦之神的印象。不记得他,对萧余汶而言是件远比承受咒骂和鄙夷好上太多的事。在漫长的人生里,他远居岁谷,那里是一个被风雪永恒笼罩、音讯全无的绝域。没有四季更迭,只有亘古不变的严寒与呼啸的风声,是与世隔绝的天然囚笼,也是萧余汶主动选择的归宿。千年万载的孤独,如同谷中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层层覆盖在他的神核之上,冰冷而厚重。对凡人而言,三年五载的孤寂已是酷刑,对神灵,这永恒的寂静更是深入骨髓的折磨。
偶然一天,不知哪个神灵周游时意外在此处落下一枚花种,从此这里便种下了希望。萧余汶捡走花种,凝结神核,催动神力,助其成长,这颗种子便是风信子。风信子在一定程度上耐寒,但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在岁谷中活下来,萧余汶一开始也并不看好它,只是偶尔路过驻足,看它奄奄一息,便渡去一丝神力维系这漫天白色中微弱的火种。
这株风信子就这么撑过了三个月。在一个风雪稍歇的清晨,萧余汶接到白雱的紧急传讯,织梦居有一位执行官出任务时误入岁谷且再无音讯,恳请掌管风雪的萧余汶相助。
萧余汶将知感全无的执行官从深雪里捞出来交给白雱一行人,他全程什么都没说,人找到后便转身离开。
他习惯性地抖了抖厚重的氅衣,上面散落大片的雪花。他明明可以用神力隔绝风雪,却从未如此做过,仿佛这风雪是他存在的一部分。路过风信子的位置,他低头看去发现还活着,还开出了紫色的花蕊。它底部的叶片又细又长,以肉眼可察的速度迅速延伸,在一瞬间缠上萧余汶的无名指。
沾染雪意的长睫不经意地抖动片刻,身着大氅的神灵俯身屈膝,双手拢着风信子的叶片,在紫色花蕊上轻叩一吻。临走前他使用神力,清理了风信子头顶上空所有将下的雪花。岁谷满地积雪,只有此处有一寸土壤。
自那以后,白雱发现萧余汶这个万年不挪窝的“老妖精”开始频繁地向她打听养花的技巧,尤其是关于风信子的。疑惑之下,白雱亲自踏足岁谷,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愕然:那株风信子竟已化形成一位眼神清澈却带着几分懵懂戒备的孩童,此刻正亲密地趴在萧余汶的肩上。
风信子看到来人,稚嫩的眼神里有些敌意,小小的手臂将萧余汶的脖子搂得更紧。
萧余汶拍了拍他的手表示安抚,遂转头问起白雱,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无奈:“你怎么来了?又出事了?”
“那倒没有,我来看看你,看看你在……做什么。”白雱走近,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孩童,发现孩童头上有一片没退化的花蕊,“这就是你养的花?取名了吗?”
“取名?”萧余汶一愣,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养花还要取名?”
“他既能化人形就不再是普通植株,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说呢?”白雱脱口而出,随即想起眼前这位老友的出身,生于岁谷,长于孤寂,对世间万物的认知本就匮乏,更别提养花弄草的经验,“老妖精,你怎么想到养风信子了?”
“岁谷寂寥,闲来无事罢了。”萧余汶的回答轻描淡写,任由化形后的风信子孩童侧躺在他腿上,享受着他笨拙却温柔的抚摸。
自那次后,萧余汶想了很多名字,但始终犹豫不决。
也许是神力加持,风信子长的很快,三个月化人形,再三个月便已是成人形态。风信子身姿挺拔,面容艳丽,眉眼间依稀带着不同于岁谷的玩世不恭。在岁谷里他不能走太远,因为他刚刚筑起的神核尚且稚嫩,一旦离开萧余汶神力庇护的范围,谷中肆虐的风雪便会如附骨之疽侵蚀他的骨骼,冻结他的血液。但他又向往岁谷的那头,每天眼巴巴地站在洞穴前望着远方。萧余汶只是叹气,每晚耗费更多神力为他梳理神力,稳固气息。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风信子突然高热不止,浑身滚烫,神核剧烈波动,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碎裂。萧余汶大惊失色,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再也顾不得遮掩行踪,用氅衣紧紧裹住意识模糊的郑既白,连夜冲出岁谷,顶着漫天风雪,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织梦居。他粗暴地敲开大门,焦急的身影在众多惊愕的魂灵注视下暴露无遗。
白雱闻讯赶来,立刻指挥魂灵将风信子安置好。她本想用灵泉安抚风信子的病症,但当她探入其内核进行检查时,脸色却变得极其凝重。原来伤害已经深入神核内部,单靠灵泉安抚杯水车薪,必须送入钟灵毓秀的织梦居进行长期观察疗愈,且再不可重新送回岁谷那样的苦寒之地。
萧余汶抓住白雱的胳膊,声带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白雱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复杂,“岁谷本就是生灵绝地。为什么他的神核始终稚嫩难以成长?因为那里的环境本身就在无时无刻地压制、排斥着除你之外的一切生机!你每日强行灌入神力,催动他的神核凝结,表面看是在帮他,实则是在加剧他与环境的排斥反应!日积月累,终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他的身体、他的神核承受不住了!”
萧余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同于以往的神情,是无措,更是深重的自责。
“他本就不该在岁谷诞生。”白雱叹了口气,道。
萧余汶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好……我知道了。只要能救他,怎样都行。”他露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容,“跟着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以后……就拜托你了。白雱,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人我就只信你。”
风信子先被送入织梦居深处那汪蕴藏着无尽生机的灵泉。温暖的泉水包裹着他,缓慢地修复着他受损的躯体。然而有些伤害是不可逆的,譬如风信子的大脑受到严重损伤,过去的记忆丧失,或许那些记忆碎片被走马回廊吸收掉了,也或许散落在世界某个角落,再也找不见。
在风信子即将苏醒的前一天,萧余汶悄无声息地去了一趟织梦居,但他没有去见那个正在恢复的青年,只是给白雱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带着风雪般的冷冽与决绝:
“白雱:
好好照顾他。
顺便给他取个名字吧。
……
……
不要提起我。他没必要记得我,更没必要记得那段痛苦的回忆。”
留下这封信,萧余汶便离开了织梦居,回到了他那风雪永固的岁谷。从此,两人再未相见。
白雱有个爱侣姓郑,却在多年前一场旷日持久的灾祸中意外死去。为了铭记他,更为了自己的私心,白雱为风信子取名“郑既白”。
郑既白从不是个安静的主,常常把织梦居搞得鸡犬不宁,即使没了先前的记忆他也是如此。后来他被白雱罚去打扫九重山脚下的太池。
魂灵可以随时选择轮回转世或是驻留旻穹,而选择轮回的他们一旦走到太池就再无回头余地,因为再往前就是时间漩涡了。有罪之人倘若生前逃过人间律法或道德处置,死后便先被带来九重山内遭受雷击刑法,连绵的山后是大海,那片海里一圈一圈的便是时间漩涡。
白雱再三叮嘱郑既白只能在太池附近走动,不可以去其他任何地方,但这个不要命的非要往山后走一走,于是他第一次听到了海浪声。
时间漩涡像是能让人神着迷一样,一点一点吸引着郑既白往前,他一只手刚深入浅海区,结果下一秒就被巨大吸力扯入漩涡内。那吸力来源于凭空出现的“时空裂隙”(也有人说是因为谕师和春神相继消失触怒了天道,于是天道降下裂隙作为神罚)。那个时候风信子并非正常魂灵转世,从不会做梦,再加上这是他第一次去人间,所以就会在不断迷失徘徊。因为不能入梦所以无法进入忘川镜湖,后续也很难进入织梦居,只能不断轮回直到时空再次出现裂隙,进而原路返回。
萧余汶得知这个消息时沉默良久,只是微微闭上了那双仿佛蕴藏着无尽风雪的眼睛。面对跌跌撞撞入谷惹得自己一身伤的白雱,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消耗神力为她疗伤,又减少她头顶的雪花,之后用那双冷静如雪意是眼睛望着她,说:“错不在你。”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为自己披上一件早已蒙尘的旧氅衣,走出岁谷。
“老妖怪!你打算怎么办?!”白雱冲着他的背影,带着哭音喊道。
萧余汶的脚步没有停顿,身影即将没入风雪之中,他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飘散:
“我去寻他。”
“我自己的花,我自己来寻。”
白雱怔怔地望着他即将消失的背影,脸上融化的雪水与泪水交织。
萧余汶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踏入了那混乱无序、危机四伏的时间漩涡之海。从此混乱的时空洪流中多了一位在无尽轮回中寻觅的孤寂身影。
……
……
萧余汶受伤了,是因为在人间动用神力,还对人类造成了一定影响。所以这段日子他总往织梦居跑。
此时他刚泡完灵泉,发梢微湿,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与背着杨酲即将冲入的秦浥差点相撞。
“这是怎么了?”萧余汶声音清冽,拦下二人。
秦浥三言两语说完了来龙去脉。
萧余汶的目光触及杨酲苍白的面容,当他将手置于杨酲身前时,一股间断性的、冰冷蚀骨的侵蚀感夺面而来,萧余汶顿时蹙眉。这不是单纯的恶灵袭击就能造成的。期间杨酲搭在秦浥颈部的双手无力垂落,手腕内侧一道极其浅淡、若隐若现的红色疤痕暴露无遗。那一幕被萧余汶尽收眼底,他瞳孔微缩。
他想到一种上古烙印。谕师和春神签订黄昏誓言时他在场,见证了全过程,也在暗处观察到这两人手腕上不约而同出现一条如疤痕般的红色印记。而这样类似的印记如今出现在了杨酲身上。萧余汶还不能确定杨酲是否私自签订了契约,如果签了,和他签下契约的是谁?交易内容是什么?代价又要付出什么?
萧余汶默不作声,将所有惊愕吞进喉咙里,“跟我来。”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语气不容置疑,转身引着秦悒快步走入织梦居,“去找白雱。”
织梦居大殿中央是初代春神的神像,秦浥抬头,他前不久刚来这里为杨酲祈福,如今他又来了。他总觉得神像和他有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再深入织梦居,便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很多不熟悉的魂灵常常会迷路,而这里的路萧余汶走过千百次,此刻他目标明确,带着秦悒直奔灵泉核心。白雱正在泉边,感知到异常立刻回头。
“白雱!”萧余汶唤道。
白雱看到杨酲的状态后,脸色骤变,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指挥将人安置在灵泉玉台上,二话不说催动魂力进入杨酲体内探查。
“是恶灵袭击,他的灵魂震荡得很严重!”白雱眉头紧锁。
白雱走到灵泉边,掬起一捧泉水,指尖蘸着蕴含生机的泉水,在杨酲的额头、心口以及那红痕所在的手腕附近,画下几个极其古老、能暂时安抚灵魂躁动和压制契约侵蚀痛楚的符文。泉水渗入,带来一丝清凉,杨酲紧锁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
随后白雱再次催动魂力,如同温暖的海洋包裹住杨酲,重点护持他的心脉和灵台识海,对抗着那无形的侵蚀,延缓其破坏的速度。
经过一番紧急救治,杨酲的气息终于平稳下来,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至少脱离了最危险的境地。
“送来的还算及时,恶灵袭击伤势不算十分严重。”白雱长舒出一口气,对秦浥道,“刚刚太匆忙,我再检查一下。”接着探查,白雱又蹙起眉,脸色愈发凝重。
“怎么样?是还有什么问题吗?”秦浥焦急问。
白雱收回手,摇头,“他的灵魂……好像在被什么邪门的东西持续侵蚀,冰冷、缓慢,像是一种反噬?持续逼迫着他的灵魂。不对……”白雱顿声,再次探查起来,脸色愈发凝重,“不是一种力量,好像是……是很多种不同的能量,里面还夹杂着微弱的春神气息,也许正是因为这股气息的护持所以尚未触及生命,但具体那些邪门的东西是什么连我也看不透。这得他醒来亲自问问了。”
说罢,有两个执行官匆忙赶来,正要开口却发现了杨酲和秦浥,欲言又止。
“不是外人,早晚要认识的。你们先说。”白雱开口。
“九重山又有异动,这个月已经是第五次了。”其中一个执行官难掩紧张,道。
“我知道,你们先带人去修筑禁制,剩下的我来处理。”白雱扶额,道。
“好,不过白代理,春神如果还不不归位,旻穹的能量将要耗尽,恐怕禁制也要撑不住了,现在做的这些修补不过都是杯水车薪。”
萧余汶皱起眉,“旻穹什么时候走到弹尽粮绝这一步了?”
“从春神和谕师离开时,旻穹就已经不是旻穹了,这里能量日益枯竭,如今的平静祥和不过是最后一层伪装罢了。”白雱叹气。
两个执行官见状识相离开,赶忙去处理九重山的事务。
一直沉默的秦浥低头,过了好久才开口发问:“只有我离开杨酲回到旻穹,它才能恢复如初吗?”
白雱抿唇,“倒也不一定,不过很大概率是。现在检测出你和杨酲身上都有春神神力的气息,并且在我刚刚检测过程中,我发现他身上的神力在不断增长,而你身上的则在不断流失。身为代理人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遭遇到你们的情况,命格在谁身上尚且不能妄下结论,但无论在谁身上……”
“但无论在谁身上对杨酲都不是好事,对吗?在我身上我就永远回不了人间,只留杨酲一人在那里徘徊,并且因为体内能量的问题他恐怕还会有性命之忧。如果在他身上他就要脱离肉身进入旻穹,这就意味着他需要日日往返旻穹才能保证这里四季如春、能量永固。”秦浥打断白雱的话,“这些杨酲知道吗?”
白雱陷入了沉默。她的沉默已说明一切。
“所以杨酲其实也知道,那么到时候他就算不死也离死不远了,是不是?”秦浥说话时很平静,好像在阐述什么客观事实,但就连萧余汶也可以感受到其平静外表下的暗潮汹涌。秦浥的眼睛像是凝固了,里面无风无雨异常漠然,与平时他的热情与宽容完全相悖,“杨酲很傻,也是个很善良的人,但我从来都不是。凭什么要牺牲我们来换苍生的命?”
这话是白雱幻想过但从不敢去听的,她很着急,“这一切也是没办法的事,总要有人会牺牲,我们都会有离开的那天,不过是早晚……”
“那就一起死好了!”秦浥眼睛红了起来,声音愈发歇斯底里。
没等白雱再次劝阻,萧余汶率先蹙起了眉,他的声音里带着如同风雪般的肃然,“倘若你身上有神格所在,那你就要肩负起身为一个神灵的责任。大义当前,私情岂可堂而皇之。”
他说的话冰冷不带任何温度,此刻他像是旻穹最公正、最讲求律法的法官。而他也的确做到像他说的那样“大义”,远居旻穹一隅,不与生灵有过多交集。
“我不是你!”秦浥眼睛锐利,“我只是一个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神格存在,那么我宁愿拱手相让。”他又转向白雱,盯着她那双颤抖的双眼,“其实你们自己也明白,什么神灵,什么代理,都不过是一群生来便被责任所累的普通人。人人都会有私心,你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过么,白代理?”
白雱没有说话。
其实白雱也明白,所谓神格和魂力,给予他们的微乎其微,而他们要做的却是随时赴汤蹈火。从前春神还在的时候那人就已表现出“厌世”的情感,但也许是良心,也许是道德,也或许是因为爱人的出现让他有了对世界的期许,因而那人始终没有真的离开,直到有一天他的爱人彻底消失,击垮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爱。
春神的爱人是那个传言中神秘的谕师,也就是开辟执行官职位、为神灵以外的全体魂灵谋取福祉的人。在谕师功成名就时这人却悄无声息地隐退了,所以这人什么时候消失的白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某一天下很大雨,秦浥受了很多伤,他告诉她谕师永远离开了。之后春神也走了。
当年春神突然消失时织梦居激起不小的浪花,虽然白雱很快将风声压了下去,说“春神受伤暂离,闭关修行”,但私下里她自己一个人几乎翻遍旻穹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踏入过时间漩涡的边缘,在人间亿万万人群里秘密搜寻,却连春神的一丝气息都未曾捕捉到。她探查到春神离开前似乎在旻穹留了一笔能量,再加上她的魂力加持可供旻穹正常运转一段时间。直到又过了很多年她用自己独有的那双慧眼察觉到旻穹的能量终于还是出现了裂痕,天边昭示毁灭的火烧云来势汹汹。那时所有人在惊叹天际云端的壮丽景象,只有她从中嗅到了不详而又无人言说。
这些年支撑她始终守在这里的除了那可笑的“代理职责”,更多的是对挚友的感念和对往日云烟的不舍。
后来时间长了,关于春神的言论在执行官间渐渐传了起来。他们中也会有些人说一些不太好听的话,说春神不是因为受伤所以闭关,而是擅自离守抛下旻穹生灵。白雱呵斥并惩罚他们,如今他们敢怒不敢言。
或许从一开始所谓的神之责任本身就是一场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枷锁,人们理所应当认为神灵就该了无牵挂普度众生,稍有不慎做出一丁点违背意愿的事他们就会完全忘记过去的恩典。白雱明白,当年她的爱人就是殉职故去,她如今走上与爱人相同的道路。她曾经也控诉过命运不公,指责爱人冷淡漠然,真正面对死亡时她又别无选择。
春神没有正式与白雱告别,所以白雱相信终有一天他们还可以相见。
她看着秦浥说着说着就快要哭出来的脸庞,一言不发。而忽而对方嘴角却扯出一抹笑,白雱觉得秦浥笑着脸色更难看了,他嘴角一张一合,说出让白雱大惊失色的话:“你曾说神格在我身上,说我长着和春神一模一样的脸。那么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需要这个神格,我主动交给你们,哪怕会危及我的生命,这样杨酲是不是就不用牺牲了?”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牺牲,那个人可不可以只有我。
白雱和萧余汶同时瞳孔微缩。
“你疯了?”白雱率先打破沉寂。
接下来秦浥说的话更是让她想都不敢想,“你现在不是也不确定神格究竟在谁身上?如果我和旻穹签订黄昏契约,倘若交易不成功证明命格不在我身上而在杨酲身上,那么皆大欢喜;如果交易成功证明命格本在我身上,现在换给杨酲,他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你们也没有任何损失。”
“签订契约需要双方都认可,如果强制签约并违背另一方意愿是会遭天谴的,你知道结果吗?十有**便是丢去半条命!”
“我一个没有□□的魂灵,这一世本就该结束了,就当我彻底消失了吧。”
见白雱被噎到不知该说什么好,萧余汶开口了,神色依旧平淡,“秦浥说的方法可以,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有的事一旦开始便绝不能回头,你不可以为今天说过的话后悔。”
“我这辈子做的任何事从没有回过头,许下的承诺便一定会做到。”秦浥道,“所以拜托你们,倘若命格转换成功,倘若我消失殆尽,就请抹除我在他脑海中的全部记忆,就当……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三人一起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白雱的眼中充满挣扎和怒火,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秦悒仿佛看到了一个站在悬崖边、一心只想把爱人推回安全地带、自己却毫不犹豫要纵身跃下的人。萧余汶则眉头紧锁,风雪之眸中翻涌着难明的思绪。他打心眼里不认同这种极端的方式,他同样被职责所累,刚刚说的很多话都是违心话。
灵泉的光芒温柔地洒在三人身上,却驱不散这凝重的、关乎生死与记忆存亡的抉择所带来的冰冷寒意。杨酲在昏迷中无知无觉,命运的十字路口,一个关于“彻底消失”以换取“可能存活”的疯狂赌局正在他身边悄然酝酿。
光华万丈,斗转星移,忘川镜湖上的星光是那般璀璨,却也遥不可及。
当灵泉边只剩下萧余汶和昏迷的杨酲时,萧余汶静静地坐在玉台旁的石墩上。不知过了多久,杨酲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回笼的瞬间,剧烈的头痛和灵魂深处的冰冷感让他闷哼出声。
“醒了?”萧余汶清冷的声音响起。
杨酲循声望去,看到坐在阴影中、气质如雪的神灵。他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昏迷前的恶灵袭击,于是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却牵动了伤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明明身上没有一处伤口,却哪里都有深入骨髓的痛楚。
“别乱动。”萧余汶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但对杨酲他总会下意识放轻些声音,“你的灵魂和身体现在还都很脆弱。”
杨酲抿着苍白的唇,等他看到萧余汶盯着自己手腕处的红痕时下意识地眼神闪烁,不敢与对方对视,尤其是想到萧余汶可能已经察觉了什么。他悄悄地将手腕往衣袖里缩了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萧余汶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白雱和秦浥都不在,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杨酲,你手腕上的红痕……是契约的印记残留吧。”
杨酲忍不住浑身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放大,像是隐秘的私事被人揭穿,他避无可避。
萧余汶迎着他惊骇的目光,继续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低语说道:“不必害怕,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绝不会伤你、害你。我看不透你签的是什么契约,法则的遮蔽很强大。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我不知道你为何签下它,也不知道你付出了什么代价。”萧余汶看着杨酲的神情,其实本想诈一诈,但如今看来答案已经清晰。
杨酲的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余汶缓缓站起身,走到玉台边,俯视着杨酲。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风雪掠过冰面:“我不会告诉秦悒,不会告诉他我看到的印记指向什么。”他看着杨酲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补充道,“这当然是你的选择、你的秘密。任何人都会有秘密,秘密都需要保守。但我想如果是爱人就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爱人不是这么爱的,倘若爱的两端两个人都做了违背对方意愿的事,即便是为了对方好那也是对爱的背叛。但那些秘密也只有你自己能说。”
萧余汶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警告,“同样的,代价不会因为隐瞒而消失。灵泉和我的神力可以帮你缓解痛苦,延缓侵蚀,但只是杯水车薪。除非契约中断,但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契约的反噬会越来越重,直到……”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杨酲头顶。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杨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杨酲还是有一种错觉,觉得萧余汶在透过他的眼睛看另一个人。
“有很多人都该好自为之。”留下这句话,萧余汶转身,素色的身影转身,将要无声融入织梦居氤氲的光影之中。
惊魂未定、心绪翻江倒海的杨酲忽然叫住了他,他的神情警觉,声音却异常冷静,“等等!萧余汶,你刚刚说‘两个人都做了违背对方意愿的事’,你知道了什么?秦浥说了什么?”
杨酲躺在玉台上,手腕上那道浅淡的红痕,此刻仿佛变得滚烫起来,一下一下刺激着他的神经。
正当萧余汶要张口时,外面窸窸窣窣,白雱和秦浥回来了。二人与萧余汶对视,他们神情各异,白雱表情凝重,摇了摇头。
萧余汶挑眉,对杨酲道:“有人不明白,希望你可以明白。”
杨酲神色一暗,低下了头。
很快萧余汶便示意白雱一同出去。
灵泉边只剩下杨酲和秦浥二人了。
“杨酲……”秦浥趴在玉台边,也许是因为水边雾气大,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犹豫再三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秦浥朝杨酲伸出手,却在半空停住。
“还好。”杨酲缓缓坐起来,托起秦浥近在咫尺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已经伸出的手,为什么还要收回去?”
杨酲的神情冷静,他握住秦浥的手,诱导对方一路滑过自己的眼周,耳垂,鼻梁,最后覆于唇上。
秦浥看到杨酲抬起的衣袖,袖子下手腕处露出一道红痕。明知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身上都有太多疑点,但他不敢问,又怕杨酲不会说,怕无法接受真相,怕迎来注定分别的结局。此刻他翻涌的情绪达到极点,于是他的手情不自禁挣脱杨酲的束缚滑至后颈,指尖微微发力,将对方朝自己摁了过来。
唇齿相触,杨酲的瞳孔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沉淀下来,那冷静得近乎审视的目光深处,翻涌着同样复杂汹涌的情绪。他没有推开秦悒,反而迎了上去,加深了这个吻。
灵泉的雾气氤氲升腾,模糊了织梦居奇幻的光影,将玉台边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私密空间里。秦悒的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力道,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眷恋、不安和深藏的恐惧都通过这个吻传递给对方。他的手指紧紧扣在杨酲的后颈,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唇舌交缠间,是无声的焦灼与倾诉。
秦悒能尝到杨酲唇齿间淡淡的血腥气,还有灵泉的清冽。这气息让他心如刀绞,吻得更加深入,仿佛要汲取对方所有的生命力,又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灵魂渡过去。
最近一些日子,每晚杨酲准时入睡,无论秦浥怎么在他耳边轻唤,他总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有微乎其微的呼吸和隆起又舒缓的肺部昭示着杨酲的生命力。白天,杨酲总是心事重重,最近上课他走神了很多次,常常在课本上无意识地写下一些奇怪的话,譬如“忘川镜湖”“黄昏契约”“旻穹之境”,他还喜欢上了画眼睛,每次画眼睛却只单画一只,眼角总会有一个类似什么花的印记。
当下再仔细想,秦浥意识到杨酲也许不止一次踏入异世界,却没有一次向自己提起。杨酲有秘密了,也许有了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但秦浥同样心虚,他也同样有很多不可说之事。
杨酲轻轻推开他,唇分。
没等秦浥反应过来,杨酲定了定神,率先开口:“一人问一个问题,另一人必须回答,你不会对我撒谎的对吗?我先。”
“好。”秦浥的眼睛里都是眼前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已经答应对方了。
“你和白雱刚刚出去,去做什么了?”
第一个问题就让秦浥无所适从,但他知道杨酲已经猜到是什么不太好的事,此刻再编也绝不可能瞒得过杨酲的双眼,于是只能诚实回答:“本想强制签订黄昏契约,但……失败了。”
望着杨酲探究的神情,秦浥招架不住,将他们的计划和契约内容说了出来。
杨酲一时没说话,只是头更低了。秦浥以为他生气了便像小狗一样侧头去看,谁料下一刻一阵风声呼啸而来!响亮的巴掌拍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印子!
秦浥被扇得恍惚了,他身子一软又趴在了玉台上,眼里却没有一丝怒火,而是无尽的落寞。
“你不就等着我这一巴掌么,秦浥?”杨酲捏住他的下巴,眼睛却有些红。扇完的他又觉得很对不起秦浥,于是又将自己冰凉的手抚摸上对方脸上尚且滚烫发热的红痕,难过地在秦浥鼻尖亲了亲,“痛吗?”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秦浥知道会有这一巴掌,或许也有可能是比这一巴掌更多更甚的东西,但也只是一巴掌,还有甜枣补偿。杨酲还是心太软,他的心如果能和脸一样冷就好了。
杨酲又勉强坐起来抱了抱他,松开后声音温和地道:“……也就是说春神命格现在在我身上?为什么会在我身上,不是说是你的几率很大吗……所以呢,你们之后还准备做什么?”
“……是该我问你了。”秦浥牵起杨酲的手,低头把玩对方的手指,像做错事的小孩。他嘴唇轻启,“你最近晚上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你这可是两个问题,”杨酲轻轻拨开他,道,“不过你刚刚告诉我很多东西,我还伤了你……我去见了渡厄,和他,或者说走马回廊签了契约。”
又是契约。旻穹之境什么都不多,每天签下的契约最多。
渡厄……这个人秦浥不太熟悉,只知道他是忘川镜湖上的摆渡神灵,看管忘川这片湖域,但秦浥清楚湖域之下通向的是走马回廊,渡厄也同样是走马回廊的守门人。和他签约就代表和走马回廊签约,那么这份契约必定与记忆有关,难道杨酲向渡厄索要了记忆?他要了谁的记忆?要记忆做什么?这份交易怎么进行?
“该我了,”杨酲顿声,“还是刚刚我问的那个问题。”
秦浥正要开口,对方却打断了他的话,“让我猜猜……你今后想离开我,抹去我对你的一切记忆对吗?秦浥,这件事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么?谁给你的胆子不经过我的允许就私自替我做了决定?”
秦悒被杨酲一连串质问钉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他牵起杨酲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的微温此刻变得无比灼烫。杨酲那双总是冷静、此刻却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眼眸,像利剑般刺穿了他所有试图隐藏的念头。这时候秦浥觉得杨酲应该多扇他几巴掌,一巴掌还是太少太少了。
“我……”秦悒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艰涩地发出一个音节,却无法成句。杨酲的猜测分毫不差,甚至比他想象的更直白、更不留情面。那份“私自替他做决定”的指责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让他既心虚又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他本以为自己是在默默承担,是在为对方寻求生路,但在杨酲眼中这是对他意志的践踏和最大的背叛。
是啊,这可不就是背叛么。
“说话!”杨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猛地抽回被秦悒握着的手,随即又掐起秦浥的下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让对方不得不仰视着自己。
灵泉的雾气似乎都要被这声厉喝震散几分。
“是不是打算趁我晚上无知无觉或者在我昏迷的时候让白雱动手?把我身上你残留的气息全部剥离?然后你自己呢,就这么走得一干二净?!”
杨酲步步紧逼,身体因为激动和尚未痊愈的虚弱而微微颤抖。他每说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也许是用力过猛,秦浥看到杨酲的眼泪涌了出来。
还是那么爱哭啊……秦浥笑着,嘴角牵扯到脸庞的疼痛,疼得他叹了口气。
还以为长大了,哥哥就再也不会哭了。
“……那你呢?你不是也有很多事瞒着我吗。”秦浥的声音异常平静,似乎带着无穷的悲凉与忧伤,“哥,你的弟弟早就死了,现在你面前的是孤魂野鬼。不过是再死一次而已,为什么你不肯接受呢?”
“我不接受!什么叫‘再死一次而已’?你允许了,可我允许了吗?你以为你的命只是你自己的吗?!”杨酲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他的脊背控制不住地弯曲,“你的死所有人都有罪,我不会原谅任何人,我也绝不会允许你再死第二次。”
“事已定局,很多事本身就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
“为了所有人都活着的目的去努力,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以?!”杨酲抓住秦浥的领子,眼睛里布满血丝,“对付恶灵我能感受到身体里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增强,我们也已经战胜了他们好几次。这些事有转机,那么其他事未尝没有转机。其实很多事都有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迹象!况且还没有到结束的那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要放弃?秦浥,从前我总以为我们二人里你是对未来最有希望的那个,是我对你太不了解了……”
“……所以我和渡厄签下契约,内容是透过你的眼睛,看清你的过往。”
秦浥瞳孔微缩,他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愈发颤抖像是马上就要掉进冰潭,“代价是什么?”
杨酲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在秦悒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将他瞬间淹没。
“交换我的灵魂。”
“既然你从不肯说,那我就亲自去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