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酲曾做过一些梦。
梦里自己坐在一棵桃树下,身边站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那人身后便是漫天桃花,像一场盛大的晚霞。类似的画面大概每隔几年就会重复出现,梦里的自己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迷雾里的远方。
昨夜他没有如期见到渡厄,而是直接入了梦,就像是一期一会的约定一样,那个男人又出现了。这次杨酲好像捕捉到男人眼角形似桃花的印记,只是再等杨酲想看清对方的神态时,一阵风迷住了他的眼睛,再睁眼就已经从睡梦中脱离了。
自从签订黄昏契约后日日往返在走马回廊和人间,再加上恶灵突袭,杨酲能感受到自己的睡眠质量愈发差劲,手腕上的印记刺痛加重像是快要烧起来,随之身体每况愈下。他每天脑袋总是昏沉沉的,完全是吊着一口气继续学习和生活。
昨天和秦浥说过关于契约的事,他气得浑身发抖捏紧拳头,最后什么重话也没说出来,只能一遍遍对杨酲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们两个一味隐瞒,总以为付出便是对的,尚且都没学会怎么去爱人。
之后秦浥要去找渡厄,被杨酲拦下了。
“契约已经签下了,你现在去找他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先提出的。”当时,杨酲冷静地道,“我先前和萧余汶了解过很多关于旻穹的事,在那些事情里人间就像是旻穹精心滋养的后花园,魂灵就是后花园里最娇养的花,处处受到保护。所以我猜测旻穹对神灵有一些禁制,比如不可以随意处置人类的灵魂。渡厄就算拿去了我的灵魂,也绝不能做会危及我性命的事。”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按理来讲他是不会把你的灵魂怎么样,但他至少有那个想法,这就肯定了他不会让你好过。而且每晚入梦窥视对你身体来说已是超负荷,加上恶灵袭击,你的身体更是不堪重负。”秦浥道,“是我担心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问你你真的会说吗?你会说实话吗?哪次不是轻描淡写就过去了?还有很多事也许你自己也已记不清。”杨酲轻笑道,“但所有的所有我都要知道。从前我的事你总会事无巨细,轮到你的事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秦浥自知理亏,他又低头牵起杨酲的手把玩。杨酲知道他每次觉得自己做错事就会拉着别人的手玩一阵儿,眼睛湿漉漉的总像小狗一样。
杨酲回握秦浥的手,“我没有在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都是第一次爱人,既然上天给了继续相爱的机会,我们应该好好珍惜。”说罢,他寻思片刻,遂在一双震惊的眼神下直接跨坐在对方的身上。
杨酲的眼睛像蛇,警惕、疏离,平时是冷冷的带有攻击性,总不外露情感,沉浸其中时会散发光怪陆离的吸引力,好像又没有那些什么攻击性,可焉知这不是一种故意让猎物放松警惕的方式呢。
杨酲双手搂住秦浥的脖颈,因为蹭到伤处他下意识咬了咬牙,遂而眼睛里沾染雾气,此刻里面便带了清冷却又迷离的意味,“爱我,为什么不好好对我?为什么不……”
但这次,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人堵住了。
秦悒的吻来得又急又重,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杨酲未尽的质问和所有试图维持的冷静。这吻不再是往常那样温柔的试探和慰藉,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掠夺,和不可名状的无奈和些许悲伤和愧疚。他一手用力扣住杨酲的后颈,将对方压向自己,另一只手紧紧箍住腰部,力道大得让杨酲微微吃痛,却也像一道锚,将他从手腕处偶尔带来的神经刺痛感中短暂地抽离。
杨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所有的话语便被彻底封缄。秦悒的唇带着灼人的温度,辗转碾磨,不容置疑,仿佛要将杨酲整个人都揉碎吞噬。秦浥舌尖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急切,顶开齿关、攻城略地,带着一种想要确认杨酲存在的贪婪。杨酲好像能尝到他唇齿间残留的属于秦悒灵魂的炽热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那是心痛和无助交织的味道。
起初的短暂震惊过后,杨酲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搂在秦悒脖颈上的手臂收得更紧,指尖无意识地陷入对方后颈的发根。他闭上眼,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思考和质问,放任自己沉入这个带着痛楚与占有的吻中。契约带来的昏沉在这一刻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感官冲击所覆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秦悒胸膛剧烈的起伏,感受到对方箍在自己腰间手臂的颤抖,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灵魂也吸吮出来的力度。
这不是一个缠绵的吻,而是一场沉默的战争,一场唇舌和气息间的胶着。秦悒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泄着无处可去的恐惧、内疚和忧伤。而杨酲,则在笨拙的回应中传递那份固执的探寻与同样深不见底的爱意。口腔内壁被磕破,杨酲不再试图掌控节奏,任由秦悒引领着这个带着血腥味的深吻。
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杨酲跨坐在秦悒腿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灼热地交织在一起。秦悒的眼底依旧翻涌着未散的赤红,像燃烧的余烬显得更深沉复杂。杨酲的眼眸此刻氤氲着水汽,眼尾泛红,带着一种被彻底掠夺后的迷离和脆弱,那点刻意为之的疏离和攻击性荡然无存。
秦悒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气息不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喷在杨酲唇上,“回忆是连我自己都害怕面对的存在,我又怎想你去看到。”
他的手指抚上杨酲苍白的脸颊,轻轻擦过对方被吻得红肿湿润的唇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与刚才的粗暴掠夺判若两人。
“我怕那些过往太沉重,怕回忆会伤到你……怕你知道后会像现在这样,用自己去填一个又一个无底洞……” 秦悒的声音哽住,他闭上眼,仿佛想将自己嵌入对方的骨血,但还是忍住了。
杨酲的心被狠狠揪紧。他看着秦悒痛苦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那份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自责。胸口隐隐刺痛,身体叫嚣着疲惫,但此刻一种比契约带来的影响更强烈的痛楚攫住了他。大概率是心疼吧。
他抬起手,捧住秦悒的脸颊,指尖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描摹着他紧蹙的眉心和泛红的眼尾。
“秦悒,” 杨酲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看着我。”
秦悒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盛满星光如同琥珀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痛楚和不安。
“你要相信我。爱人首先要爱己,如果我没有好好爱自己,那我又怎么能做到同样地去爱你?” 杨酲的指腹温柔地拂过他的眼角,拭去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意,“我看你的过去不是为了让我和如今的你一样愧疚,更多地是为了你我可以共享对方的光辉与黑暗,未来更好地去爱对方。并且……我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测需要去验证。”
他的目光锁住秦悒,眼睛里写满温柔,“我心疼你独自背负了那么久,心疼小时候你连害怕和难过都不敢让我知道,心疼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秦悒略显苍白的唇,“就像你心疼我一样。”
“所以别怕,” 杨酲凑近,主动在秦悒紧抿的唇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如同安抚一只困兽,“把那些沉重的也都分给我。好的、坏的、爱的、痛的……我们一起共享。”
“至于这契约……” 杨酲微微退开一点,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苦涩又倔强的弧度,“它拿不走我的灵魂。因为我的灵魂在这里……” 他拉着秦悒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也在你那里。” 他又将秦悒的手按回对方心口的位置。
“我的命,我的灵魂,早就不只属于我自己了。” 杨酲看着秦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它属于我们。所以别想着蒙蔽我的双眼。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紧密相贴,气息交融,唇瓣上还残留着激烈吻过的痕迹和细微的刺痛。杨酲衣袖下的痕迹散发着微不可察的红意,而两人交叠按在彼此心口的手掌下,仿佛有某种更灼热的东西在血脉相连中悄然搏动,对抗着那些痛楚与悲伤。空气里弥漫着沉默,却又比任何言语都滚烫。
……
冷静下来后,秦浥后知后觉地问:“你说的那个不成熟的猜测是什么?”
杨酲缓缓起身,背对秦浥而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了对方一个问题,“白雱曾经预言春神命格在你身上,但通过契约的证实,命格在我的身上。你觉得是契约出了问题,还是白雱猜测有误?”
白雱作为春神代理人已有些年头,她有着旻穹最敏锐的洞察力,一定有可以识别春神的能力,但她却犯了错误,这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秦浥蹙眉,“你的意思是……?”
“对,”杨酲转身点头,眼神坚定,“我认为黄昏契约和白雱都没有出错,问题在我们两个身上。你还记得恶灵突袭时你手中伸出的藤蔓吗?照理来讲你没有神格,可为什么没有春神命格的人却可以略微使用春神的力量?神灵可以延续千年长存,魂灵可以轮回百代不止。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的前世就和今生一样纠葛在一起,就像一块儿玉石被分作了两半,我们的灵魂本为一体。”
秦浥的瞳孔蓦然放大。如今再去回想,当时情况危急他下意识使用春神神力召唤出了桃枝藤蔓,好像潜意识告诉他就该这样做,甚至动作熟练到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你先前是怎么知道自己有春神命格的,只是听白雱说的吗?”杨酲想到了什么,继续问。
“不,其实我自出生起就对外界环境有不一样的感知。”秦浥实话实说,“在人间,小时候我总是可以看到人的身躯里漂浮着一团气体,我和父母说过,但他们都以为是小孩子在胡说,后来我就再也不说了,只当没看见。再长大一点我发现我可以操控家里的绿植,但只能略微控制幼苗的生长进程,那个时候我家……又出了点事,于是我将这件事一直埋在心里,也从来都不使用这项能力。白雱亲自来找我时,其实我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之后我便意识到人们身上的气体原来是灵魂。并且不同的灵魂在我眼里颜色不尽相同,黑色程度越多,这个人往往越狡诈,反之就越善良。但你的灵魂很奇怪,我看不清它的颜色,它上面笼罩着一层灰色的雾,无论我做什么都看不清。”
这倒是杨酲没想到的,秦浥的话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原来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背着自己有了超能力。
“这倒是很神奇……没关系,以后一定会清楚的。”杨酲思考片刻,道,“还有一件事,我有一种感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梦里我的实力渐涨,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能力在流失?”
秦浥摇头,“只有那次我用了春神神力,自此再也没用过。”说罢他伸出右手,眼睛聚焦在手上,回想那时候的场景,却怎么也使不出一丁点神力,就好像被什么抑制住了一样。
他的眉头紧锁,朝着杨酲点了点头。
“为什么两个不相干的灵魂会缠绕在一起,为什么你会看不清我的灵魂……我想答案只能从尘封的记忆里去寻找,而前世记忆无论如何我们也很难凭自己回忆起来,只能借助外力,这个外力就是黄昏契约。”杨酲继续道,“不过也许是入梦次数不够,这几次我只能看到你的今生记忆。”
“下次入梦是什么时候?”秦浥问,“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这回换杨酲犯了难,“入梦时间不定,我也不确定。”
正当二人陷入沉思时,灵泉前一处溪水潺潺而下,叮咚的响声环绕在秦浥耳畔,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晶晶地闪动着光,问:“我送你的沙漏吊坠还留着吗?”
杨酲被秦浥突如其来的喜悦惊了一下,然后从衣领下掏出了沙漏项链,“之前挂在钥匙上,后来我用它重新做了一条项链,现在一直带在身上。”
沙漏里的沙尘是灰色的,此刻面对秦浥忽然闪动起了淡蓝色的光芒,杨酲眼睛里映照着它的光彩,“有时候晚上我也经常看到它闪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叫‘自毁沙漏’,是用忘川镜湖上陨落的星石制作,注入了魂灵的能量。里面的沙尘反应了灵魂波动状态,波动越剧烈,闪动的光芒越耀眼。这也和你的情绪有很大关系,情绪起伏太大会导致底部沙尘变为灰烬,然后烟消云散。算是一个可以提醒自己的东西。”秦浥接过项链端详许久,“这是我第一次来织梦居时白雱送给我的,感觉里面的沙比之前少了……”
说着,秦浥伸出双指,集中意念,指尖飘出一抹白色的微光,如流水般潺潺流入沙漏之中。当最后一点光流入后,沙漏也闪动起微弱温和的蓝光,像是在与之呼应。
“我往里面注入了一点点我自己的魂力,”秦浥道,“现在我可以感知到沙漏的状态,之后就可以用这个东西判断你是否入梦见到渡厄。到时候我自去忘川镜湖寻你。”
杨酲看着秦悒眼神如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沙漏。他反手握住秦悒的手,将那枚沙漏紧紧攥在掌心。
“好。”杨酲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他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眼眸此刻映着秦悒的脸庞,也映着沙漏微弱的光,“秦悒,记住你说的话。别让我等太久。”
“一定不会。”秦悒斩钉截铁地承诺。他俯身,在杨酲紧握着沙漏的手背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昏暗的光线下,沙漏在杨酲紧握的掌心散发着温润的蓝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灵魂波动的提醒物,而是成为了连接两个灵魂、跨越现实与梦境的桥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挑战。
……
……
夜色沉静,忘川镜湖倒映着旻穹幽蓝的星光。渡厄的小舟无声靠岸。他依旧面具遮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只有那双眼睛,隔着面具的孔洞,没什么情绪地扫过岸边的两人。
“时间到了。”渡厄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无视突如其来的秦浥。
当目光对视那一刻,秦浥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缠上其身。
杨酲胸前的沙漏项链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蓝光。杨酲看向身旁的秦悒,后者脸上惯常的、带着点安抚意味的轻松笑容此刻有些绷紧,眼神锐利地盯着渡厄。
“别紧张。”杨酲低声道。
秦悒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不安,对着杨酲扯出一个笑容,“放心,我看着你。” 他说着安慰杨酲的话,语气里也带着点少年气的轻快,但紧绷的肩膀泄露了他实际很紧张,仿佛最该被安慰的人是他。
杨酲踏上小舟。
一直沉默的渡厄冲着秦浥开口,双眸里死一般沉寂。“你留下。”
秦浥看着小船无声滑向湖心那片光晕流转的地方,眨眼功夫上面的人便消失在走马回廊入口处。
很快,杨酲的意识变得模糊。视野变得低矮,耳边是女人温柔的哼唱。
杨酲猜此时的秦浥也许只有四五岁。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但被更温暖的馨香包裹着。他能感受到小男孩身体被轻轻摇晃的舒适感,以及一种被纯粹爱意包围的安全和依赖。
第一次睁眼看到的那个女人杨酲很眼熟,在自家相册里见过,那是秦浥的原生母亲齐文格。女人的那份温柔如同暖流,甚至可以隔着皮囊熨帖着杨酲的灵魂。杨酲听大人们提起过齐阿姨是得病去世的,乳腺癌,算算时间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发病的吧。
画面周遭是温馨的卧室。齐文格坐在床边,虽然面色带着病容的苍白,但眼神明亮温柔,正轻轻拍着怀中的小秦悒,低声讲着童话故事。父亲秦阿三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但看到妻儿时立刻露出笑容,走过来亲了亲妻子的额头,又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小小的秦悒笑着,情不自禁去抓父亲的手指。
杨酲清晰地感受着那份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幸福和满足,这也是他自记事起就从未感受到的完整的家的温暖。
可没等他沉浸其中,画面突然跳转。地点变成了略显凌乱的书房。秦阿三烦躁地抓着头,面前堆着文件,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他对着电话低声下气:“再宽限几天……款一定到……”
小秦悒扒在门缝外偷看,杨酲可以感受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懵懂的不安。杨酲似乎能共享到小秦悒心中小心翼翼到快要溢出来的担忧。
突然他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再睁眼自己已处在一个白色病房里。
“今天怎么回事?就好像谁在催着我看回忆一样。”杨酲先前几次入梦所经历的回忆节奏总是很慢,但这次太快了,也许眨眼功夫自己就已出现在下一场景里。
刺鼻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病床上,齐文格瘦得脱了形,她艰难地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儿子稚嫩的脸颊,眼神里是深深的不舍和歉意。小秦悒紧紧抓着母亲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杨酲的心同样被狠狠揪紧,那份幼小灵魂面对至亲离世的无助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
“这是最后一面……”杨酲沉吟,叹了口气。眼睛刺痛,眼泪不止,与秦浥共感,杨酲同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霎那间画面崩塌,碎成无数雪花。
又来了。
混乱的办公室。玻璃碎裂声、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混杂在一起。透过杂物间狭窄的门缝,小秦悒惊恐地看到父亲秦阿三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推搡着,嘴里连连哀求,绝望地站在破碎的落地窗前。
那个女人杨酲不太熟悉,直到他听到躲在杂物间的小秦浥口中吐出两个字:“师阿姨……”那一刻杨酲忽然想起来秦浥的父亲在齐阿姨去世后似乎短暂交过一个女朋友,毕竟那时候秦浥还小,再找个女朋友一起照顾孩子也是应该的。这个女人,如果杨酲没记错的话似乎叫“师归诺”。
“……再宽限几天,我一定可以还上!相信我!”外面的吵闹声打断杨酲的想法,透过秦浥的眼睛他看到秦阿三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可他明明才四十出头的年龄。
下一秒,那个身影在惊呼中陡然消失了!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杂物间的灰尘呛得人无法呼吸,小秦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筛糠,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瞬间淹没了他。杨酲震惊地看向那片碎裂的窗户,亲睹了秦阿三坠楼。
杨酲忽然想到不久前陈瑾迫害他时,秦浥义无反顾化作实体,抱着他冲破玻璃窗后坠落的场景。那么当时的他该怀着怎样的心情亲历一次坠楼?
追债的人显然吓到了,不出几分钟他们便落荒而逃,再也无影无踪,只留师归诺的哭声停驻原地。师归诺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转身看到了杂物间开启的门缝,她走近打开门,抱住眼神失焦的秦浥,却什么都没有说。
之后师归诺避开秦浥出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回来轻声说:“你在这里听话,一会儿会有人来。”
女人关上灯渐渐远去,再也没回来。最终,这里只剩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灰尘。
再后来,不知等了多久杨酲看到了熟悉的两个身影,是父亲和小时候的自己。手电筒的灯光照进杂物间闭塞的角落。
当时的小杨酲率先发现了他,朝他伸出了手,“你是叫秦浥吗?我叫杨酲,要不要跟我走?”
楼下遂响起了警笛声。
……
……
船上站着的秦悒,他心里忽然一阵剧烈忐忑,似乎是沙漏出现了波动。他猛地抬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被触痛逆鳞的怒火和对杨酲的极度担忧。
他死死盯住渡厄,声音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嘶哑变形:“停下!让他出来,现在!”
渡厄站在船头,面具下的眉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更冷了些:“契约就是契约。他在经历契约的内容。即便是死在走马回廊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顿了顿,看着秦悒痛苦扭曲的脸,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看着别人受关于你的这份罪,是不是比你亲历还难受?”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秦悒最深的痛处和恐惧。他宁愿自己千刀万剐,也不愿杨酲承受分毫。
“我说停下。”秦悒的理智彻底被怒火和担忧烧断!对杨酲安危的极致焦虑,对渡厄冷漠话语的怒火,最终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所有束缚!
渡厄嗤笑一声,“杨酲会希望看到你这副失去冷静的画面么?”
“把他——还给我!”一声饱含痛苦与暴怒的嘶吼响彻镜湖。
秦悒周身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纯粹而磅礴的翠绿色光芒!那丝看似微弱的春神之力突然不再受抑制,纤细却有些锋利的藤蔓裹挟着秦浥的愤怒忽然狠狠砸向渡厄身下的镜湖水面!
巨大的湖水冲天而起!湖面瞬间如同破碎的镜子,又在神力余波中剧烈波动、扭曲、重组!
渡厄身下的小舟陡然侧翻。他皱起眉,轻轻跳起,脚尖抵住水面,悬浮在镜湖上。
渡厄显然没料到秦悒能爆发如此纯粹强大的神力,这力量远超他对一个普通魂灵的认知。仓促间他挥袖格挡溅射的水浪和藤蔓的冲击。就在他抬臂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一道被神力裹挟、锐利如刀的破碎水片,精准地击中了渡厄脸上那冰冷的面具!
面具从右眼下方裂开一道缝隙,然后小半边脱落,“啪嗒”掉入水中,沉没其中。
面具脱落的一刹那,秦悒的目光猛地撞上了渡厄暴露出的右脸——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而最关键的是在右眼眼角下方,那里有一颗小小的、异常清晰的痣!那只眼睛和那颗痣,秦浥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下一刻,剧烈波动、光影扭曲的湖面在混乱中短暂地、模糊地映照出三个交叠的影像,有周身浅绿色光芒包裹、藤蔓层出不穷的秦悒的身影,还有面具破损露出半张脸的渡厄,以及在波动水纹和残留神力光辉中,一个模糊的、头戴花冠、悲悯威严的神像虚影。
三者影像在镜湖湖面上融为一体,他们的脸庞离奇重合,尤其是眼睛,这样的画面在秦悒眼中只存在了电光火石的一瞬。
他终于知道方才那种奇怪的感受是什么了。渡厄的面容竟和他先前跪拜过的春神神像极其吻合,而如今湖面上倒影中,他们三人又叠在一起。联想起不久前杨酲的猜测,秦浥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浑身僵硬,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茫然骤然收缩。
渡厄和春神是什么关系?自己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无数谜团充斥着秦浥的脑海,挥之不去。
……
……
杨酲的意识刚从童年剧痛的窒息中挣脱,画面再次切换。熟悉的、带着灰尘和旧书味道的老家阁楼。这次的视角是少年秦悒。楼下传来杨父和杨母激烈的争吵声,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这段回忆杨酲也有,他记得好像是发生在十二岁那年,父母回家办事,因为待的时间不算短,所以也就带上了尚且年幼的杨酲和秦浥。这段时间,他们短暂地在老房子里住着。那时候父母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一吵就能吵一天。
后来秦浥发现老房子上有一个阁楼,于是此后每次父母吵架他都会拉着自己逃去阁楼。
此刻,杨酲能感受到少年秦悒身体的紧绷。但后者的动作却依旧轻快熟练,几下就爬上了阁楼。然后秦浥转身,脸上挂起了带着点阳光和狡黠的笑容,他向下方伸出手,语气刻意轻松:“哥!快上来!上面安全!”
下面站着的是小时候的自己啊。原来在秦浥眼中自己是那个模样,青涩、稚嫩、内敛,不太爱笑,但是异常乖巧。
一只略显苍白、属于少年杨酲的手握住了他。秦悒用力将对方拉了上来。
狭小的阁楼里,两个少年肩并肩坐着,楼下的喧嚣也好像越来越远了。少年秦悒侧过头,看着身边眉头紧锁的杨酲。
此刻附身其上的杨酲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秦悒的心情,好像有些难过,又有些兴奋。楼下争吵带来的压抑感还在,但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源。他甚至故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小时候的杨酲,压低声音讲了个并不可笑的笑话,试图打破沉闷,只为了看到对方眉头哪怕一丝的松动。
“你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当时的自己倒是没给他一点面子。
“但是让你开口讲话,这样就够啦。”秦浥笑得很灿烂。
杨酲心里升起一阵酸涩又柔软的情绪,他轻声叹息。
秦浥手指身前,脸上笑意不减,“这里以后就当我们的秘密基地吧!你看前面还有个窗户,从这里甚至可以看到邻居家的屋顶!”
“嗯。”小杨酲只是点了点头,身子却不自主地朝秦浥靠了靠。
“好想从窗户飞出去啊。”秦浥道。
杨酲不明所以,“你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就不能飞了吗?”那个少年眨了眨眼睛。
……
有些东西似乎就这样悄悄地,日复一日在狭小幽暗,甚至不允许成人直立站下的阁楼里滋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