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快到了。
天气还没冷,阳光已经从盛夏的凶猛褪成了细密。忆芝在CBD顶楼的公寓一连住了快半个月,没说要搬,但回自己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衣服、电子产品、用惯的厨具,还有那两个小青蛙和小鲨鱼靠垫,一样一样地,全留在了这里。
有天她出门上班,拉开玄关鞋柜找伞,看到那双她冬天穿的拖鞋还摆在原位。
就像那些她没拿走,他也没归还的东西,全都还在衣帽间和盥洗室里,位置都没变,像是从未离开过。
她站着愣了两秒,没说什么,把伞拎出来,下地库开Q5去了单位。
那天她走后,靳明在厨房洗杯子,顺手把她吃酸奶留在水槽的勺子也洗了,洗着洗着,忽然就笑了。
谁都没提“搬过来”这几个字。好像都知道,不需要提,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至于那枚戒指,仍躺他办公室抽屉里。靳明打开过一次,看着盒子发了会儿呆,又关上了。
他没再提求婚的事,现在的节奏刚刚好。
他们之间没有黏腻,日子像是脚底生了根。
偶尔秦逸找靳明打球,她也会一起去,坐在场边看他们打,专给秦逸喝倒彩。
秦逸不恼,反倒越发热情,说话带着点兄弟味儿,三句话不离“当年他俩在美国怎么蔫淘”。
“别看靳明儿现在老实巴交。他十六岁刚拿完驾照,直接开车带我南下佛罗里达。我们俩都没成年,酒店都不让住。在沙滩上睡了一天,又一口气开回波士顿。”
“我这辈子想起佛罗里达都屁股疼。”
“你高中时住他家?”忆芝问。
“嗯。我爸妈怕我一个人在美国学坏。他家俩教授,方便集中管理。”
秦逸坐在地板上,喝着运动饮料,一口京片子讲得正来劲。靳明一个球飞过来,他看都不看一把拍开,转头冲他喊,
“我给她讲你历任前女友呐!你也过来听听?”。
靳明走过来,坐在忆芝旁边,顺手握住她手指。接过水瓶喝了一口,朝秦逸抬了抬下巴,“讲到第几个了?”
秦逸张嘴就来,转头问忆芝,“第五个还是第六个?你数了吗?”
忆芝摇摇头,笑得肚子都疼了。
靳明接得更快,“哦,那早着呢,还能讲一天一夜。”
他侧头看向她,“你会打篮球吗?”
她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笑着说,“这就开始转移话题啦?”
“这不是给他留点时间编嘛。”他也笑,又朝她挑眉,“打不打?我让你一只手。”
她蹭地站起来,叉着腰看他,“你真拿自己当库里啦?”
他肩上披着毛巾,伸长了腿坐在长凳上,挠了挠头发,一副“对付你反正够了”的样子。
忆芝从场边捡了个球,走到三分线拍了几下,抱着球一歪头,“瞧好了啊。”
她连投三个三分,动作不算标准,但三个命中两个。
靳明一下坐直了,眼神都有点不信。秦逸更是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朝她竖起大拇指,“罗老板牛啊。”
忆芝把球扔给靳明,“还敢不敢小瞧我?”
他接住球,站起来顺手又投了一个,歪了。
他没管,转头问她,“跟哪个NBA练的?”
她噗地笑出声,弯腰捡起球,“大学时系里篮球赛,中场休息女生比投篮,能加分,我练了整整一学期呢。”
她拍着球,有点得意,“命中率还行吧?”
他点点头,承认得干脆,“那属实是有点功夫在身上了。”
又看了她一眼,冲她挑了下眉,“我带你扣篮,来不来?”
她一愣,“怎么扣?”
“坐我肩膀上。”他指了指自己右肩。
她看了看他肩膀,又看了看篮筐,有点犹豫,“那也够呛啊。”
秦逸忍不住插嘴,“不儿,你听不出弦外之音呢?他是想带你扣篮吗?他那是想显摆他肩宽好吧。赶紧的,满足你们家明总。”
说完自己先笑倒在地,嘴里还嘟囔着,“俩傻子谈恋爱,服了。”
靳明也笑,蹲下来拍拍肩膀,“来吧,带你上天。”
她一边念叨着“行不行啊”,一边小心地坐上去。屁股刚挨到他肩头,就被他圈着大腿扛了起来。
他站得太快,她差点没坐稳,手忙脚乱,条件反射地拽住他头发。
他偏了偏头,“嘶”了一声,“你再揪,我真秃了。”
她赶紧放开,嘴上还不饶人,“活该。谁让你非得显摆。”
他咧着嘴笑,把她扛得更稳了些,还不忘安排秦逸,“老秦,起来,给罗老板递球。”
“我欠你们的?”秦逸嘴上嫌弃,动作却麻利,站到场里和忆芝一人一个地投篮。
两边差不多打个平手。
他一边运球,一边喊靳明,“人家比你强多了。你也就占个腿长胳膊长,欺负欺负我。”
忆芝坐在靳明肩上,笑得直不起腰,他赶紧托住她腰,防她掉下去。
她低头看他,他仰头看她,两人隔着球馆柔和的天光对视了几秒,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今天MVP,您当之无愧。”
她伸手弹了下他额头,“MVP和CEO都是我的。”
笑容落在光里,亮得像一束花开得正好。
晚上洗漱完,两人窝在床上,头挨着头看靳明手机里他少年时的照片。
他翻出一张,信心满满地递给她,“这张,我十六,帅不帅?”
照片里的他比现在瘦,穿着白T,站在一辆顶棚和车门都拆掉的牧马人里,脸和胳膊晒得黝黑。
后座堆着滑板和登山包,一副不良少年准备逃家的架势。
她盯着照片看了两秒,忽然抬头看他,“你那时候头发比现在长啊。”
现在的他,无论是发型还是气质,都比照片里锋利太多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又点点照片,“和秦逸去佛罗里达那次,就是这辆车。回来我爸直接把车钥匙没收了。”
“是挺欠揍的。”她点头,盯着屏幕笑着补刀,“你瞧瞧,那股‘我可太聪明了’的劲儿,全写脸上了。”
他哼笑一声,继续往后翻。
“高中那会儿卷得不行。ARML数学竞赛,这个女生是我们队长。”
他又翻了一张,“这张是Hackathon社团活动,具体在干嘛我忘了,估计又是在通宵编程。”
她皱了皱眉,“什么松?”
他笑着亲了她一下,“编程马拉松。就是一群程序员扎堆瞎鼓捣,编出什么连自己都不一定知道。”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那你除了当学霸,平时还干嘛?”
“打球呗。一周去五天球场,我、秦逸,还有我们一同学,谁能防不住我们。”他随口说。
“吹吧你就。”她笑着抬手掐了掐他的脸。
她翻回那张数学竞赛的合影,放大了看,“这个女生是队长,比你还厉害吧?”
“嗯,她现在在斯坦佛做统计学研究。”他说完,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和她没谈过。”
“我又没问。”她侧头看他一眼,“此地无银干嘛?”
“你不想问?”他意外地看着她,以为女孩子嘛,都多少会对现任的前任好奇。
她想了一秒,摇头,“不想。”
“这么大度?”他嘴上调侃,心里却发毛,白天秦逸那通胡说八道……
他忍不住想解释,“我这个岁数……说没谈过肯定不现实,但真没秦逸编得那么夸张。”
她放下手机,翻个身趴在他肩上,“你慌什么?”
她的手指抚着他颈侧,“你喜欢当时的女朋友,自有你们互相吸引的理由。”
“但那是你们的过去,和现在的我们没关系。”
她顿了顿,又笑着说,“就像你那时候一顿能吃六个松饼,现在连糖浆都不放一样。”
“事儿也会变,人也会变。现在是我们遇上了,在一起了,除非你还惦记着前任,否则我揪着你的过去不放干嘛?”
靳明一瞬间没接上话。
她眼神澄净,话说得坦然,不是演大度,而是真的觉得没必要。
“那你呢?”他抬手把她脸侧的发丝别到耳后,声音有点低,“十六岁时的你在干嘛?”
她歪着头想了想,“好像在忙着追星。”
说着自己先笑了,“周杰伦。特想去看演唱会,零花钱总攒不够,后来自己挣钱了,又懒得去看了。”
“下一场什么时候,咱们一起去。”他说。
她玩着他的手指笑着摇头,“早不喜欢了,车上随便听听就行。”
他想了想,“你十六,我十九,那年夏天我在北京啊,就住胡同那边,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拍了他一下,“我还没成年,你想干嘛?”
他咧嘴一笑,答得干脆,“带你去佛罗里达。”
自己沉默了下,又轻声补了一句,“我编程,你在旁边听歌,应该也不错。”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低声问,“那时候的你,会喜欢我吗?”
她仔细看着他,想象那个眉眼青涩、笑容肆意的少年,轻轻咬了下嘴唇。
“我不知道,可能会吧。就算喜欢也只能是暗恋,远远看着的那种。”
如果换一个时间遇到,他们之间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他也没有答案。
他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还是没忍住,问了个不太大度的问题。
“那……你除了我,还认真谈过吗?”
她仰头看他眼睛。
他问的没有什么猎奇的意味,只是轻轻一问,像是想知道,他是不是那个唯一让她动了真格的人。
她忽然坏笑,“认真的就一个。不认真的嘛……”
她学着秦逸白天的腔调,“你想听第几个?第五个还是第六个?”
他哧地笑出声,翻身把她压在下面,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你跟老秦合起伙来气我是不是?”
她在他怀里笑得不行,拍拍他胸口,“下次你别让他开口。”
他一个没绷住,也笑了,“那可能有点难。算了,以后不找他玩儿了。”
他亲了亲她额头,声音忽然低低的,“还好我没早认识你。”
“为什么?”
“现在的你喜欢我就好。”
早一点,他们一个锋芒太盛,一个防备太深,撞上了也是错过。
只有现在,两人心里的空位刚刚好,她肯靠近,他愿意等。
她仰头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抱着他的脖子没说话,只在他脸侧轻轻亲了一下。
【彩蛋·2013年5月25日,北京,傍晚】
光线被槐树剪碎,落在胡同里的青砖墙上,把砖缝照得金灿灿的。
“快点快点,再晚就听不到开场了!”
十六岁的忆芝拎着小背包,脚步有点急,帆布鞋跑起来哒哒响,身边是打扮得不输她的玲子。
“谁让你临出门非要再换条裙子。”玲子吐槽,“咱们又进不去,就是进去了,周杰伦也看不见你。”
“闭嘴。”忆芝笑着打了她一下,忽然停下脚步。
她们抄近道穿过的这条胡同,住家少,只有几个四合院,平时几乎没什么人。
胡同中央,靠边停着一辆黑色保时捷,显得特别突兀。
她眯了眯眼,走上去敲了敲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一股冷气吹出来,驾驶位上的男人转过头看了她们一眼。
这人年纪不大,阳光斜照在他侧脸,眉眼深,轮廓英俊。
“这条胡同不能停车。”她开口,声音清脆,指了指身后墙上的标识牌。
对方一愣,然后笑着点了点头,谦逊中带着那种“少管闲事我懒得和你计较”的漫不经心。
忆芝看了眼他车头,显然不吃他那套,“这是单行道,你逆行进来的吧?赶紧调头。一会对面来车就都走不了了。”
对方理亏,无可奈何地点了下头,举了举手,惜字如金地说了句,“马上走。”
说的是标准普通话。
忆芝还没说什么,身后的四合院门开了,出来一个男生,正回手关门。
车里的人朝他喊,“赶紧的,再不走人小姑娘要给我贴条儿了。”说着就要关车窗。
那男生朝这边看了一眼,穿着白T和牛仔裤,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被夕阳照的眯了下眼。
“开好车也得讲公德。”忆芝甩下一句,翻了个白眼就要走。
玲子还在看那辆车,忆芝拽了她一下。
那个男生已经走到车边,两方擦肩而过。一个在和朋友笑闹,一个侧身让了让,谁也没看清谁的脸。
男生上车,朝前面两个穿花裙子的背影看了一眼,问秦逸,“谁啊?等我五分钟你都能跟人搭讪。”
秦逸戴上墨镜,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小丫头片子,说我乱停车,给我骂一顿。”
男生一点没领情,“这地方本来就不好进车,谁让你非来接我的?”
秦逸一边小心地调头,一边喊冤,“要不是你要去清华听讲座,我至于受这顿气吗?五道口下地铁走进去得半个多小时,给你丫狗腿走折。”
车子迎着夕阳的方向,缓缓驶出巷口。
那天晚上,工体外面人山人海。两个女孩站在石头台阶上,手里握着荧光棒,听《晴天》的时候偷偷哭了鼻子。
这首歌忆芝后来听过无数次,最近一次是在交通广播里。
她开着车,跟着旋律轻哼,旁边坐着个人,非要拉着她的手。
是那个从四合院走出来,和她擦肩而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