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明和忆芝的生活,像是慢慢落了地。
亲密不再只是一句我爱你,而是一些实打实的日常:谁去开洗碗机,谁出门忘带手机又折回来拿,谁深夜带着倦意挤进沙发,把对方的腿当枕头。
也有各自忙碌的时段。
他还和从前一样忙,她的节奏也紧起来了,特别是周末,简直成了她的工作高峰时段。
星灯计划进入第一阶段,试点活动全面铺开,事务琐碎而繁多。她几乎整个周末都不在家,晚上回来得晚,他还在书房和海外开会,两人隔着屏幕交换几个唇语和眼神,等他关了会议,她已沉沉睡去。
周六她一早出门,傍晚才拎着保温杯回来,鞋子还没换,就在玄关冲他喊,“明天还有半天,医疗志愿者第一次入户探访,我得过去盯着。
他站在厨房,手撑着岛台,原本正皱着眉回工作信息,听到“医疗志愿者”几个字,手指一顿。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没听见回应,还以为自己整个周末不着家,他不高兴了。走到厨房刚要哄他,他先开口了。
“医疗志愿者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叫靳正初的?”
她一愣。
他的父亲是外科大夫,也是清华医学院的教授,他以前提过。
“你爸?”她脱口而出。
他点点头。
星灯的志愿医疗团队是清华大学医学院派出的,带队教授领着博士生和本科生组成,任务不是诊治,而是进社区做基础检查、健康科普、照护建议等。
这个名字她在名单上确实见过,只是当时根本没往那方面联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问。
“我们在清华有个奖学金项目,和医学院、还有其他几个学院有合作。这次是他们负责一部分医务支持,算是对教学支持的一种回馈。”
他顿了顿,“我爸上礼拜打电话提过,说他要带队。我那两天太忙,转头就忘了。真不是故意没告诉你。”
他说完,从冰箱里拿出果盘推到她面前。
忆芝拿了块火龙果吃着,“你爸……凶不凶啊?是不是还挺严,之前不是还没收过你车钥匙?”
靳明哧一声笑了,“那是对我。他对患者和家属都可有耐心了。”
她叉子转着草莓,没抬头,“那你和家里怎么说的?咱俩的事,他们知道多少?”
他拿了块苹果,咬了一口,“上次不是差点见家长嘛,我就提了点。过年回家,他们估计也看出来了,就没问。我这边……后来还真没专门讲过。”
他看她一眼,赶紧补一句,“不是不想说,这事不想用电话讲。我正想抽空回去好好谈。”
她一时没接茬,拿叉子点着水果块,“那我明天……装不认识你爸,是不是太不礼貌了。”
靳明拿纸巾擦干手,绕过岛台坐在她旁边,思索了一下,才抬头认真看向她。
“你要是不想见,就当普通同事。我爸肯定不会主动提我,姓靳的多了去了,就当我什么都没和你说过。”
“你要是想点破,我明天陪你去,到时候我爸说‘你怎么来了?’,我就说‘我女朋友在这儿呢,我来多正常啊’。”
这番话他一口气说得顺畅极了,像早就排练好一样。
忆芝抬手捂住他嘴,“别别别。你这一嗓子,明天全清华医学院都知道了,我还怎么工作?”
靳明眼底一动。她不是怕见他父母,只是怕被围观。
他马上顺着台阶下,“那我私下介绍,不惊动别人。”
她没答,看看他,又看看果盘,像是在心里掂量。
他看她犹豫,声音放软,“你别为这个为难,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就算明天不见,我也尽快跟他们正式说。”
他轻轻点了点她额头,“咱俩又不是偷着谈。你妈再上来堵我,我可不怕了。”
罗女士是在他们和好后第一时间就知道的。
从安徽回到北京,忆芝在机场就给她电话报备过了。
第二天从墓地回来的路上,两人直接去了罗女士家。
看着他们手牵手站在门口,罗女士没太惊讶,热情地让进门,絮絮叨叨地埋怨忆芝也不提前通知,家里什么都没预备,张罗着要出去吃。
靳明不挑这个,说在家简单吃点炸酱面就行,还主动去菜市场买黄瓜豆芽。
罗女士站在厨房,一边调着酱一边问了一句,“这回是打算好好跟人家谈了?”
忆芝在旁边吃着零食,点了点头。
罗女士用筷子头戳了她脑门一下,“差点叫水卷走才想明白,脑子也是长得晚。”
她嘿嘿笑着。
罗女士没再追问,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面条,就算是接纳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刚过,老旧小区的空地上渐渐安静下来。
折叠桌已收起,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几块还未撤下的便民宣传板上,勾出一圈淡金的光晕。
“老师和同学们今天太辛苦了。”
居委会工作人员一边把登记表整理归档,一边不厌其烦地向志愿者团队道谢。
“千万别这么说。”另一位带队老师是神经内科专家于教授。
她摆摆手,“这是我们该做的。”
她目光看向不远处——两名博士生正和一位女性照护者耐心地交谈,神情专注。
“今天这片走访得不错,附近几个小区的认知症家庭基本都摸排清楚了。学生们的个案笔记也做得扎实,后续可以逐一跟进。”
工作人员还在一遍遍道着谢。
四单元一楼,沈阿姨家里,靳教授刚为她测完血压,吩咐身旁的学生在纸上写下有针对性的生活建议。
“写清楚些,”他指着纸面,语气不重,却有种自然的权威感,“不是下医嘱,是写给老人自己看的,字迹别潦草了。”
今天没人穿医生袍,所有志愿者都穿着统一的活动马甲,里面是便装,但靳教授站在人群中,很难不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他鬓角斑白,神情却极清明,尤其是看人时的眼神,和靳明极像。衬衫袖子卷至小臂,腕上戴着一只老款机械表,看上去有年头了,样式也很常见。
“高血压的药不能断,也不能自己减量啊。”他一边收着血压计,一边语气平稳又温和,“您口音听着像四川那边?”
“我老娘是绵阳人。”沈阿姨答。
靳教授笑出声来:“那就对了。我小时候跟父母在成都待过一阵子,晓得那边口重得很。”
他讲得自然,随口的方言反倒让气氛亲切了不少。
“以后口味要改一改了,少油少盐,多吃豆制品,喝牛奶,一天晒够三十分钟太阳。别嫌麻烦,您这个岁数,不能硬扛。”
“哎哟,您这当医生的,也太细致了。”沈阿姨连连点头,又忍不住问,“您……是医院里大专家吧?”
他没直接回应,只低头抻了抻袖口,又瞥了一眼仍在认真记录的学生,笑着说:“也没多大,就比这些小朋友们多干了几年。”
沈阿姨听不懂他的轻描淡写,转头指着站在门口的忆芝,“说起小同志,我们这小罗真是个好孩子。”
“我脚受伤那阵她帮了大忙,还申请了救助基金。要没她,我和我儿子……一个老、一个傻,谁懂这些?”
忆芝在门边听得有点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我也就是跑跑腿,阿姨您太客气了。”
靳正初听着,朝她看了过去。
她今天穿得简单,衬衫外套着红马甲,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在这群忙碌的队伍中并不显山露水,却始终是整个团队的中心。
她跟着他们一组走了一整天,哪户老人性格怪、哪户家属脾气急,她都提前打好招呼,主动挡在前头。
每一户居民送他们出门时都说“小罗姑娘也辛苦了,有空常来坐坐”,重复得多了,连靳教授也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最初和这位“靳教授”一起分组,忆芝还有些紧张。虽然对方暂时还不知她和靳明的关系,可她心里清楚,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带着另一重身份的。
但很快她发现,靳教授确实如靳明所说——极有耐心,不端架子,说话风趣,讲医学术语时习惯用通俗语言替代,哪怕是认知症提出的无厘头问题,他也不会不耐烦,总是能巧妙的找到一个有趣的角度,把对方逗笑。
当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忽然激动地说自己要去“上班”,家属怎么纠正都不消停。
而他只是坐近了些,低声说,“您上班去呀?可现在太早,公交车还没来。先吃早点怎么样?”又示意家属去拿吃的,一来二去就把病人哄住了。
他的专业,是建立在真正懂得患者之上的。
所以忆芝很快就放下了那点小小的“女朋友”心理负担,全身心投入到现场工作中。
工作上,她是星灯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他是团队医生中最年长的志愿者。两人之间,没有某人的父亲和女朋友的身份之分,只有合作。
告别了沈阿姨,忆芝陪着靳教授一起下楼。
刚出单元门,一个人迎了上来,冲靳教授先打了招呼,“爸。”
靳教授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一愣,“你怎么在这?视察我工作?”
靳明嬉皮笑脸,“我哪敢啊?”又看向忆芝,眼神温软,“忙完啦?累不累?”
忆芝还没来得及回答,靳教授先回了句,“不累。”说完才意识到,儿子问的根本不是自己。
他这才看向俩人中间的那个姑娘,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一扫,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指着忆芝,带点试探:“这是……?”
靳明点头,“正式介绍一下,我女朋友,罗忆芝。”又看向忆芝,“这我爸,靳大夫。”
忆芝马上笑着伸手,“靳叔叔好。”
靳教授眯着眼看她,有点惊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你是……罗海燕和柴劲松的姑娘?对对对,靳明他妈提过,说姓罗,在街道办工作,这就对上了。”
他眼前一亮,又说,“你也在这个项目上啊,真巧。”
靳明插嘴,语气像是父子间互损惯了,“是你来得巧吧?忆芝在项目比你早。”
忆芝笑着瞪他一眼,又转回去对靳教授点点头:“早就该登门拜访您和陈阿姨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靳教授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刚才就觉得这个女孩踏实、细心,做事情利落,现在知道是自己儿子的女朋友,眼神简直都发着光了。
他当即说:“不要紧,不要紧。”又在两人中间看了几眼,眼角都带着笑纹,“那不如今天一块回家吃个饭?”
他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立刻安排起任务来,“靳明,给你妈打电话,说我们有贵客,加几个菜。”
靳明看了看她,眼神像在征询。
忆芝笑着点了点头,他这才“服从命令”,把手机从兜里掏了出来。
靳教授要给志愿团队做总结,他俩先一步在车边等着。
靳明电话还没拨出去,先低声问她:“有点突然,你要是不想去,我来挡。”
他说着朝志愿者那圈望了一眼,父亲正站在人群中,给学生们布置后续工作。
“他就是乍一知道你是我女朋友,太兴奋了,你别介意。”
忆芝背着手站在他影子里,仰头看他,嘴角带笑:“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紧张?”
他摸了把后脑勺,也忍不住笑了:“你还真别说”
她用脚尖轻轻踢了下他鞋子,“我就是觉得,没打扮,也没带东西,第一次上门有点失礼。”
她不是拒绝去,而是怕不体面。他听懂了,心里一下就有谱了。
他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伸手偷偷勾了一下她的手,“我觉得这样挺好。他们真的不讲究这些。而且这样去,跟咱俩装模作样去见家长比起来轻松多了。你说呢?”
她想起点什么,笑着说:“的确比你第一次见我妈轻松。”
他一下就想起来那天的阵仗,嘴角抽了抽:“那天比我MIT面试还慌。”
同时回忆起他被罗女士一大清早堵在她家的尴尬,两人静了一秒,然后忽然一前一后笑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