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芝先下楼,裹着浴袍走到厨房,想帮两人做杯咖啡,却站在咖啡机前踟蹰了一会儿。
这东西又是阀门、又是按钮,她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开始。
身后忽然多了个人,把她夹在自己和橱柜之间。也不说话,胳膊从她两侧绕过去,熟门熟路地操作起来。
她动不了,只好没好气地说了句,“你这玩意儿,比去掉‘咖’字的飞机还难开。”
靳明刚好做完一杯,递到她手里,也不放她走,继续做下一杯。
咖啡机嗡鸣着,棕色的液体缓缓注入白瓷杯子,苦涩的香气在空气中渐渐蔓延开。
他下巴抵着她头顶,忽然问,“我好不好?”
她沉默了两秒,答,“活儿挺好。”
头顶那人笑出声,一点都不介意,“活儿好也是好。”
他捧着咖啡靠在岛台边,笑着挤兑她,“你说说你,之前还跟我分手。等你七老八十了,什么事都没有,回头想起年轻时碰上一大款,特有钱,长得还行,活儿也好,你愣是没找。你亏不亏?”
她刚抿了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笑得腰都弯了,“有你这么变着法夸自己的嘛?”
“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他大言不惭。
放下杯子,他打开橱柜拿出松饼粉,又从冰箱取出鸡蛋和牛奶,一起推给她,
“干点儿活。”
忆芝照着包装盒上的说明,把粉、蛋、奶按比例混合,接过他递过来的蛋抽,慢慢地搅着。
灶台上的铸铁锅热了,靳明把培根一条条排进去。伴着轻微的烹炸声,油脂香混着肉香,很快飘满整个厨房。
她手扶着面盆,低着头,握着蛋抽不停划着圈,像是在出神。
他走过来按住她手,把盆端开,“再搅,松饼就成烙饼了。”
他挑起一点面糊,看了看稠度,还算满意,侧头看她一眼,“想什么呢?”
她慢慢靠在岛台上,捧着咖啡,声音低低的,“现在想想,我好像不该给你发那条信息。”
她盯着咖啡表面细小的泡沫,像是还能看到那场洪水。
“如果我真没撑过去,还发那样一条信息给你,我觉得比跟你分手还残忍。”
她还活着,那条信息是两人和好的契机。可如果她消失了,那就是永远插在他心上的一把刀。
他走近一步,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放在一边,把人圈在身前。
“那你为什么还发?不为我好了?”
“嗯。”
她仰头看他,眼神软软的,点了点头没否认。
“手机掉水里时,我才发现,其实我也有私心。”她抱住他,脸贴着他胸口,“如果我死了,也想让你永远记住我。”
他紧紧抱住她,像是这一刻才真正听懂她那条信息。
他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亲得很慢,很轻,像在亲吻一块还未愈合的伤口。
“要论私心,我也有。”他的声音慢慢的。
“现金、房子我都没给,偏要用股权做信托。”
“就是要你每收一次钱,就想我一次。以后无论跟谁在一起,你都不会把我忘了。”
“这就是我的私心。”
她猛地抬头。
他冲她挑了下眉,轻轻一点头,边说边笑,“咱俩半斤八两,平衡了吧?”
她笑着抬手锤了他一下。
他也笑,圈着她到灶台前,握着她手腕,两人一起做松饼。
面糊受热,颜色渐渐变金黄,带着奶味的甜香四溢,是这一刻该有的味道。
他们一起看着松饼在平底锅里慢慢膨胀。他在她头顶说,“以后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好好跟我过日子。”
她还想皮,反问他,“不然呢?”
他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端起锅,手腕一抖,松饼干净利落地翻了个面。他凑近她耳朵,故意声音恶狠狠的,
“不然这就是你的下场。”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洒在岛台。靳明把她按在高椅上,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忙活。
松饼筛上糖粉,和培根、水果依次摆盘,刀叉还用餐巾包起来。他灵机一动像是想起什么,开抽屉又给她拿了双筷子。
“枫糖浆是灵魂。”他拎着小壶,斟酌着量,“一定要趁热,不然就只甜不香了。”
她托腮看着他操作,眨了眨眼,“吃这个还挺讲究啊?”
“国外就这么搭配。”他手撑着岛台,看着她吃了一口,眼睛都笑弯了,才满意地坐下,顺手把盘子里的草莓挑给她。
“我高中那阵巨爱吃这个。你问秦逸就知道,美国有家连锁松饼店,现在想想也就那样,可那时候我们每周六都去,一人六个。”
“起。”他单补了一个字。
忆芝嚼着培根,“霍”了一声,“吃得下吗?”
“害,高中生饭量都跟垃圾桶似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看着那位“前垃圾桶”吃相斯文,连糖浆都只放一点,打趣他,“现在不敢吃太甜了吧?”
他吃着东西,未语先笑,“嗯,光亲你糖分就够了。”
她想怼他,话没出口,自己也笑了。
他抬手,把手指上沾的糖粉在她鼻尖点了一下。
两人说说笑笑,互相吃着对方盘子里的东西,她忽然安静了几秒,轻声说,“今天陪我出去一趟吧。”
他手里刀叉动作没停,抬眼看她,“去哪?”
“去看我哥。”她喝了口水,“去他墓地。”
他没问为什么,只点了点头,“好。”
通往墓地的路蜿蜒在西山深处,一侧是低低的山坡,一侧是疏密交错的树林。车里放着电台音乐,靳明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和她牵着,偶尔侧头看她一眼。
忆芝靠在副驾,望着窗外的树影一晃一晃,轻轻哼着歌,心情似乎比想象中平静。
“你以前常来吗?”他拉了拉她的手。
“很少。”她答,“我妈去看我哥多些。她那会儿多少有些自责。”
“其实谁也不怪。”她轻声说。
他没再问,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墓地背山面林,不大,但很干净。她和他拾级而上,最后停在一块墓碑前。
墓碑照片上是个十来岁的男孩,眉眼和忆芝有些像。笑起来的样子很倔,也有点傻。
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可照片上的哥哥,就像比时间早跑了几步的人,仍站在原地等着她。
他们都没说话。忆芝把带来的花放在墓碑前,是早晨从院子里剪的。靳明帮着把墓碑擦干净,然后和她一起坐到旁边的石凳上。
风吹过山野,鸟叫偶尔从林子深处传来。
天很蓝,云很慢。
许久,她才轻声说,“我哥小时候其实不太爱和我玩。胡同里别的小孩欺负我,我回家告状,他翻着白眼骂我是废物点心。”
“有天我哥回家,脸上有伤,衣服也滚得都是土。他一边在院子里洗脸,一边嘱咐我别和老妈说。”
“后来那帮小孩还是不搭理我,但是也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他轻轻搂住她的肩,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你哥要是还在,现在应该在胡同口拎着棍子等我呢。”
她低头笑了,没否认。
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说,“他是在我眼前沉下去的。”
“后来我爸又病了。我就觉得命运这种事,早就定了。我们家人都不太走运,所以每次想得远一点,就觉得没什么意思。”
“可这次在屋顶上,我想过我爸妈,想过玲子、也想过你。想过如果房子塌了,之后会怎么样。”
她的手放在他膝盖上,轻轻抚了抚。
“那天晚上我没有特别害怕。可我也没想过要放弃。”
“也不全是因为你、你们。如果那就是求生欲——就算是吧。”
她摸摸他的手背,继续说,“所以我在想,我之前做的很多安排,是不是根本就没意义?”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下,有点无奈,“安排了半天,结果还有更大的事等着我呢。”
“我哥如果还活着,现在也要面对一样的问题,可能他情况还不如我。”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我爸那样你也看到了,以后……如果我们有以后,最坏的情况……”
她叹了口气。
她没办法问他是否能接受。
没有人能真的接受。如果是那样,他只能承受。
她抬眼看向他,眨眼时,泪就成串地落了下来,
“但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一直都想。”
她哭着,环着他的腰紧紧抱住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知道他会怎么答,他的答案从来没变过。
现在的她只是害怕,为她的私心,为他的以后,为那个无解的将来。
靳明把忆芝拥在怀里,低头亲了亲她发顶。他没有让她别哭,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很久没说话。
她把自己尘封得太久,要故作轻松地照顾父亲、安抚母亲,要若无其事地和他恋爱,再亲手切断。
之前的她该有多恐惧、多不安,她的心怕是早已被碾成了碎片,却怕他担心、多想,连为自己一哭都不愿。
现在她终于愿意把自己关起的那扇门推开一道缝,把真正想要的告诉他。
之前的她不是软弱。
家族病史、未来失能的风险,都让她太早看穿了结局。对那样的人来说,“目光放远”,真的会“万事皆悲”。
而这次她从洪水里活下来,也终于肯转念,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那不是为了谁,而是她终于肯去试一试——如果人生无法掌控,如果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那是不是也能活一回。
不为结果,只为现在。
她终于肯把目光放近,哪怕只能看到一步,也愿意往前走一步。
对靳明来说,这比失而复得更让他觉得庆幸。
她肯去爱,愿意活得更自由。那之后她会爱谁、怎么爱,甚至会不会还爱他,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那个人是他,那就是上天的偏爱。
如果不是,只要她还在认真地活,那也就够了。
他胸口一阵热意翻涌,眼眶也有些发烫,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那就说定了,我们从现在开始好好在一起,不许变了。”他的声音认真笃定,一字一句。
“将来……要是哪天因为我们不合适,只能分开,我认。”
“但是你不能再因为那种理由推开我了,好不好?”
“咱们分开那段时间,我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果,也考虑过其他选择。”
“但想来想去,我都放不下你。”
他的声音低低的,只有她能听见,连风都带不走。
“所有别的可能我都接受。”
他扶着她的胳膊,要她正视他的眼睛。
“况且那些也只是可能。人这一辈子,可能性太多了,谁说得准呢?”
“从现在开始,你也试着别再想那么多,别总觉得自己命不好。”
他的声音里染上了点笑意,“我的命可硬着呢,咱俩匀匀,正好儿。”
看着她破涕为笑,他抬手帮她擦掉脸颊上挂着的泪,重新把她抱好。
她还哭着,抽抽搭搭,在他怀里软乎乎的,像是终于把之前的所有防备、界限和伪装都放下了。
过了半天,她才平静下来,忽然笑了下,“你现在这嘴,确实不用吃枫糖浆了。”
他也笑了,心口被什么冲得一阵一阵发热,像是被风雨灌透之后,现在才彻底暖回来。
注:“目光放远,万事皆悲。”是钱钟书先生的话。
出自夏志清的《重会钱钟书纪实》。
原句是:
“那天晚上钱对我说,他的处世态度是:目光放远,万事皆悲;目光放近,则自应乐观,以求振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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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