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密集的雨点砸在清竹苑的瓦片和竹叶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冲刷干净。
烛火在疾风灌入的缝隙中摇曳不定,拉长了窗棂投在墙上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沈云澹提着一盏琉璃风灯,暖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东房一隅的黑暗。他看着坐在床沿,已换上寝衣,抱着双膝显得有些单薄的晏芷兰,温声道:“雨势太大,一时半刻恐难停歇。夜路难行,寒气也重。晏女郎若不嫌弃,就在这东房将就一晚。被褥都是新换的。”
晏芷兰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眉宇间的温润似乎也被这狂暴的雨夜浸染上了一层深沉的疲惫。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承。此刻,她确实不想再踏入那无边冰冷的雨幕,也不想回到那个看似安全、实则同样充满算计的定远侯府。
沈云澹将风灯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仔细检查了窗户是否关严实,这才道:“早些安歇。若有需要,门外有人候着。”他转身,带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震天的雨声,也隔绝了他挺拔的身影。
东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雨敲打窗棂的单调巨响,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晏芷兰拥着柔软的锦被,却毫无睡意。身体是暖的,心却像是沉在冰窟里。
白日里与沈云澹的旖旎交锋,朝堂局势的冷酷分析,如同褪色的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和茫然,如同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情绪,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如跗骨之蛆般纠缠着她的历史记忆碎片——那是她穿越前,作为历史学研究者的职业生涯。
东西晋!南北朝!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那是华夏历史上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之一!
西晋!短暂的统一之后,是惨烈的八王之乱!司马家的宗室为争夺中央权柄,引狼入室,互相攻伐,耗尽国力,将中原腹心之地化为修罗场!紧接着,便是五胡乱华的滔天浩劫!匈奴、鲜卑、羯、氐、羌……被引入中原的胡族势力趁虚而入,屠戮汉民,掳掠为奴,屠城成了家常便饭!
东晋!偏安江南,看似延续了汉家衣冠,实则门阀政治登峰造极!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顶级门阀轮流把持朝政,“王与马,共天下”并非虚言!皇权如同风中残烛,废立帝王如同儿戏!门阀之间倾轧不休,内斗不止!土地兼并达到顶峰,庄园经济畸形繁荣,底层百姓在沉重的赋税和门阀的盘剥下民不聊生,流民暴动此起彼伏!整个社会秩序在无休止的内耗中濒临崩溃!而北方故土,则沦陷于胡族铁蹄之下,汉人沦为被征服者、被奴役者,文明几近断绝!
沈晏共天下!大周太宗“与国同休”的金口玉言!
定远侯晏氏拥兵三十万,掌控北境雄关!辅国公沈氏良田万顷,文脉深厚,本欲通过尚书台门下省掌控行政枢纽!
这格局,与东晋末年那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门阀何其相似!甚至晏家手握重兵,垄断军权,更似掌控北府兵的陈郡谢氏!沈家虽把控尚书台门下省,意图成为政治中枢,却因苏文远墨敕乱政而被架空,其困境,何其像逐渐退出权力核心却余威犹存的琅琊王氏!
靖王仓促摄政,根基不稳,像极了被权臣架空的东晋末帝!
寒门丞相苏文远在暗处虎视眈眈,借墨敕绕过沈家,搅动风云,不就是意图效仿刘裕、桓温之辈,以寒门之身窃取鼎器的权臣缩影?!
江南民变,烽烟四起,打出“诛昏君,清佞臣”的旗号,这不就是王朝崩溃前兆的“流民起义”吗?!与东晋末年孙恩卢循之乱何其相似!
而肃王赵显,盘踞富庶的会稽郡,拥兵自重,野心勃勃,分明就是“八王之乱”的隐患!先帝不顾士族反对强行封地,如今这头狼养肥了,开始磨牙反扑了!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潜在的胡族威胁!大周北方虽暂时平定,胡人被晏家三十万虎狼之师死死挡在雁门关外,西境有虎豹营镇守玉门关,强压匈奴于塞外。
但这一切的根基,是大周内部的强大和统一!
一旦中枢崩溃,内斗不止,如同西晋八王之乱耗尽国力,这看似坚固的防线还能维持多久?胡人难保不会趁虚而入!
周太宗是吸取了前朝,那个胡汉杂糅却因水土不服,施行暴政而迅速崩溃的短暂北方胡人政权的教训,懂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才倚仗晏家这样的汉家强军守国门。可若大周因内乱而虚弱……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五胡乱华的惨烈景象:羯族石勒屠三十六城,尸山血海!胡族权贵掳掠汉人女子为“两脚羊”,肆意虐杀!千里中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衣冠南渡的仓皇与悲歌……那是汉文明几乎断绝的至暗时刻!
晏家军,就是挡在汉家文明与那至暗深渊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可这道屏障,如今正被内部的蛀虫、被皇权的猜忌、被士族的倾轧、被寒门的野心,一点点地侵蚀、削弱!一旦这道屏障崩塌……
“墨敕乱政……”晏芷兰猛地坐起身,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的后背!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仿佛听到了历史的丧钟在耳边轰鸣!
她看到了历史的轮回!一个比东晋末年更危险、更复杂的轮回正在大周上演!
无论靖王和苏丞相谁最终胜出,为了巩固新朝,为了填充空虚的国库,为了平息沸腾的民怨,为了建立新的集权……
他们最终要清算,要开刀的,必然是这些盘踞百年、富可敌国、拥兵自重的门阀巨族!如同隋文帝杨坚对关陇门阀的清洗!如同后世无数新朝对旧势力的扫荡!这是历史的铁律!是中央集权对地方分权、皇权对门阀政治的必然清算!
沈晏两家,如何能在这样的滔天巨浪中求存?如何避免成为下一个被扫进历史尘埃的“王谢”?如何在下一个大一统王朝的盛世中,保留哪怕一丝根基?
她疯狂地思考着,试图从浩如烟海的历史经验中寻找答案。
转型?主动放弃兵权,献出土地,换取政治地位?如同东晋王导晚年所为?可乱世之中,失去爪牙的猛虎只会被分食得更快!沈家掌控的行政权已被墨敕架空,晏家若再放弃兵权,无异于待宰羔羊!
结盟?与新的强权绑定?如同谢安与司马氏的合作?可谁能保证不被过河拆桥?刘裕代晋立宋,第一个清算的就是曾并肩作战的北府旧将!
隐遁?举族迁徙?在这交通闭塞、信息隔绝的古代,谈何容易?庞大的产业、盘根错节的势力,如何无声无息地消失?且天下大乱,何处是净土?胡人铁蹄之下,焉有完卵?
她越是思考,就越是绝望。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了多少煊赫一时的门阀?她所学的那些知识,那些王朝兴衰的规律,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看到了结局,却找不到一条能带着沈晏两家安然渡过的生路!更找不到一条能阻止那潜在胡族浩劫重现的路!
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责任感如同两座大山,狠狠压在她的心头。
她是定远侯府晏家女公子,注定背负了定远侯府的命运!乱世之中,若无强大的家族支撑,她一个女子,纵有千般智计,万般手段,命运也不过如同浮萍,随时会被滔天巨浪拍得粉碎!就像鹿晞盈,纵有惊世医术,此刻不也在冰冷的雨夜里绝望挣扎?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想起自己在学校图书馆里翻着泛黄的《晋书》、《资治通鉴》、《世说新语》,在电脑前整理着那些冰冷数据下的血泪史,那些课题报告里冷静分析的王朝周期律……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被抛到这个活生生的、即将重蹈覆辙的乱世漩涡中心!
在这里,她也只是个十六岁少女!
在那边,十六岁的她在干什么?或许在为高考拼搏,或许在憧憬大学的自由,或许在烦恼青春的琐事……虽有压力,但世界是有序的、和平的、有未来的!
在这里,她根本看不到未来……只有历史的阴云和血色的轮回!
晏芷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冰冷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锦被。她不是在哭自己的命运,而是在哭这无法挣脱的历史桎梏,哭这乱世中所有人的身不由己,哭这看似煊赫的家族背后那摇摇欲坠的根基和无从预料的未来!更是在哭那可能重现的、胡尘再起、文明倾覆的至暗恐惧!
比起这个烽烟四起、人命如草芥、胡族阴影高悬的乱世,那个和平、发达、秩序井然、她可以安静地在象牙塔里研究历史的年代,此刻如同天堂般遥远!
她好想回去!
好想逃离这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历史知识,是否能真正执掌一个朝代的命运,是否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是否能……阻止那场可能发生的文明浩劫!
“呜……”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东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被窗外的雨声所淹没。长久以来支撑她的冷静、算计、甚至狠厉,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她只是一个被抛入历史洪流、感到无比孤独、恐惧和无力的现代灵魂。一个提前看到了深渊,却无力阻止列车驶向深渊的乘客。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矜持……
晏芷兰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脆弱、茫然和对那血色未来的深深恐惧。她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不顾一切地掀开锦被,赤着脚冲下床榻!
她甚至没有披上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一把拉开了东房的门!
门外走廊的风裹挟着雨夜的湿冷扑面而来,吹得她一个激灵,却没能让她停下脚步。她跌跌撞撞地冲向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透出微弱烛光的房门——那是沈云澹的书房!
“砰!”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了书房的门!
沈云澹正坐在书案后,就着一盏孤灯翻阅着一卷古籍。巨大的撞门声让他猛地抬头,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愕!
他看到了什么?
白日里还慵懒狡黠、锋芒毕露的晏芷兰,此刻竟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双足,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泪痕,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或怒火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茫然、无助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那眼神里,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对某种巨大灾难的绝望预知!
晏芷兰的目光直直地撞进他惊愕的眼底。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又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彻底击垮,不顾一切地朝他冲了过去!
在沈云澹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瞬间,晏芷兰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胸膛,压抑了许久的、巨大的悲恸终于如同山洪般彻底爆发!
“呜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了被雨声笼罩的书房。她像个迷路的孩子,紧紧抓着唯一的依靠,放声大哭。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身体因为极致的悲伤、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哭声里,不仅仅是个人的无助,更仿佛承载着对即将倾覆的整个时代文明的悲鸣。
沈云澹彻底僵住了。
他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手臂甚至因为惊愕而微微抬起。怀中温软的身体带着凉意,那滚烫的泪水却透过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无数把带着冰棱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碎了他所有温润沉静的表象。
发生了什么?
白日里那个睥睨天下、扬言“靠山就是自己”的晏芷兰,那个与他调笑博弈、锋芒毕露的晏芷兰,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哭声里的绝望,是如此沉重,如此陌生,沉重到他无法再思考任何权谋与局势。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放下了微微抬起的手臂。没有追问,没有安抚的言语。他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晏芷兰那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背上。
一下,又一下。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笨拙而坚定的力量。
像安抚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无声地告诉她:我在。
窗外的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
书房内,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剧烈摇曳。只有女子崩溃的哭声,和男子那无声的、带着无限包容的轻拍,在这绝望的雨夜里,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暖的孤岛。
沈云澹胸前的衣襟,很快被泪水浸透了一大片,那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如同烙印,深深烙进了他的心底。他垂眸看着怀中颤抖哭泣的女子,感受着那份超越了一切算计与身份的,纯粹的脆弱与依赖。他心头那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终于被彻底搅动,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汹涌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