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国公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黄昏渐沉的暮色中,如同两座冰冷的、不可逾越的山峦,沉默地矗立着。门楣上“辅国公府”的鎏金匾额在最后一丝天光的映照下,泛着森冷而遥远的光泽。
鹿晞盈的手还维持着叩门的姿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紧贴在冰冷的兽首门环上,那金属的寒意早已透过指尖,渗入了骨髓。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从日影西斜,到暮色四合,再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深沉的靛蓝吞噬。府邸内灯火次第亮起,温暖的光晕透过门缝和高墙隐约透出,却照不到门外这一方冰冷的阴影。
门内始终一片死寂。没有应门,没有询问,甚至连一丝脚步声都未曾传来。只有晚风吹过门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如同嘲弄。
她固执地站着,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要用这最后的倔强对抗整个世界的冷漠与抛弃。可那挺直的脊背下,是早已被抽空力气的躯壳和一片荒芜的心田。赵嵇的羞辱,阿父的困境,皇帝的垂危,江南的烽火……所有希望都在叩响这扇门时孤注一掷地押了上去,却只换来这无边的死寂和冰冷的拒绝。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手指终于无力地从门环上滑落,垂在身侧。鹿晞盈缓缓抬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大门,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尝到满嘴的苦涩。
原来……连这里,也没有她的生路。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磕在冰冷的石阶上,险些摔倒。她不再看那扇门,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凌迟。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身影在昏沉下来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伶仃。
就在这时,几滴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打在她的额角、脸颊。紧接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线瞬间织成一张冰冷的、无边无际的网,笼罩了整个京城!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发髻,顺着额角、脸颊流淌,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脸上未干的泪痕。单薄的衣衫在冰冷的秋雨里迅速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牙齿也开始打颤。深秋的寒意混合着绝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像个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和鞋袜。四周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单调而冷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场冰冷的秋雨里沉沦。偶尔有马车疾驰而过,溅起更大的水花,冰冷的泥浆溅到她身上,她也浑然不觉。
恍惚间,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发髻,那里空空如也。那支断了的银簪……已经被她摔在了靖王府冰冷的地上。指尖触到湿冷的发丝,一丝微弱的、源自赵嵇曾经那些温存的刺痛感,短暂地刺破了麻木。她猛地蜷缩起手指,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将脸埋得更低,更深地融入这无边的雨幕和黑暗之中。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拖着千钧枷锁,走向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
清竹苑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窗外,秋雨如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和院中的竹叶,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响,如同天然的屏障,将外界的纷扰与寒意隔绝开来。
书房中央,一只精致的红泥小炭炉烧得正旺,炉上架着一把古朴的紫砂提梁壶,壶嘴里喷吐着白色的水汽,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温暖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人。
晏芷兰最终没有选择那套英姿飒爽的胡服,而是换上了一件沈云澹“图谋”来的天水碧软罗襦裙,外罩一件皎月薄纱半臂。柔和的颜色衬得她肌肤胜雪,也敛去了几分平日的锋芒。发髻也已重新梳理过,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固定,几缕碎发柔顺地垂落鬓边,平添了几分温婉。
此刻,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沈云澹的对面,而是……直接把自己的方形矮凳拉到了他身边,坐在了他身侧那张宽大矮凳紫檀木支颐边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她微微倾身,一手随意地搭在支颐上,另一只手则拿着茶筅,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面前青瓷茶盏中碧绿的茶汤,动作慵懒而随意。
“这雨……下得倒是时候。”晏芷兰看着窗外密织的雨帘,声音带着一丝被暖意熏染的慵懒,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身侧的沈云澹。她的手臂随着搅动茶汤的动作,时不时地极其“不经意”地擦过沈云澹的肩臂。那薄薄的衣料几乎形同虚设,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沈云澹端坐于矮凳中,身体看似放松,实则在她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下,都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并未躲闪,也没有刻意迎合,只是专注地提壶,将滚水注入自己面前的茶盏,动作行云流水,温润依旧。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深处翻涌着比窗外雨幕更深的暗流。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新衣熏香和淡淡海棠气息的馨香,感受到她靠坐支颐带来的微微下陷的重量,以及那隔着衣料传递过来的、若有似无的体温。这份近在咫尺的旖旎与试探,比任何锋利的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嗯。”沈云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将冲好的茶盏轻轻推到晏芷兰面前,目光终于抬起,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
暖黄的炉火跳跃在她精致的轮廓上,柔和了眉眼,也映得那双流转着狡黠光芒的凤眸更加惑人。
“秋雨涤尘,也……能让人静下心来。”
他意有所指,目光与她短暂交汇,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胶着与暧昧。
晏芷兰轻笑一声,放下茶筅,端起他推来的茶盏,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她小啜一口,唇瓣沾上温润的茶汤,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静心?”她放下茶盏,身体又微微向他那边倾了倾,几乎是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钩子,“沈公子此刻……心静吗?”
沈云澹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侧过头,目光深深锁住她近在咫尺,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那温润的表象下,仿佛有熔岩在涌动。
“有晏女郎在侧,想静……也难。”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壶水的咕嘟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在这雨夜的暖阁里,被暧昧的试探和灼热的眼神炙烤得摇摇欲坠。
最终,是晏芷兰先移开了目光。她并非退缩,而是觉得这“闹”得差不多了,该回归正题。她敛去了那几分刻意为之的媚态,身体稍稍坐直,但依旧没有离开那扶手,只是姿态恢复了惯有的带着掌控感的慵懒。
“好了,不闹你了。”她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锐利,如同淬火的寒星,“雨下得这么大,门外的‘寒门明珠’想必已经死心了。沈家闭门,靖王摄政,江南乱局……这盘棋,到了最凶险的时候。”
沈云澹也收敛了心神,方才的旖旎仿佛从未发生。他提起茶壶,为自己也斟了一盏,目光沉静地看向晏芷兰:“晏女郎如何看?靖王这一步‘监国’,看似是无奈之举,实则……恐怕正中某些人下怀。”他意有所指。
晏芷兰指尖蘸了点微凉的茶水,在光洁的紫檀小几上随意画着:“丞相府。”
她声音笃定,“度支曹卡死江南赈灾折子,用的就是‘鹿鸣山军费’这块遮羞布,把‘优先拨付’推升到‘倾力保障’,这招解字游戏,借刀杀人,玩得炉火纯青。苏文远那只老狐狸,躲在后面搅动风云,看着鹿家父女和陛下在前面拼得你死我活,看着靖王被迫走到台前……他等的,不就是这个局面混乱,中枢无力的时刻吗?”
她画了一个圈,又在圈外点了几个点:“江南的乱,是柴;鹿家父女成了众矢之的,是火;陛下呕血昏迷,靖王仓促摄政,根基不稳,人心浮动……这火候,快到了。”
她的指尖在代表靖王的那个点上重重一按,“靖王想坐稳监国之位,就必须先灭火——平江南之乱!可钱粮呢?兵呢?人心呢?他拿什么去平?”
晏芷兰抬起眼,看向沈云澹,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只能向真正掌握着钱粮和兵权的‘柱石’低头,妥协,甚至……割肉放血!而这时,丞相府这只潜伏的恶虎,才会真正亮出獠牙。要么,逼靖王彻底倒向他,共掌乾坤;要么……直接取而代之!”
沈云澹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小几上那被茶水晕开的、模糊的图案上。晏芷兰的分析,精准地勾勒出了丞相府那盘根错节、环环相扣的毒计。他端起茶盏,却没有喝,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所以,晏家闭门,沈家称病……都是在等?”
“等!”晏芷兰斩钉截铁,眼中掠过一丝冷酷的锋芒,“等这把火烧到最旺!等靖王被逼到绝路!等丞相府那只恶虎真正扑出来!等这京城的天……彻底塌下来!”她微微前倾,靠近沈云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森然,“只有天塌了,那些躲在暗处、自以为掌控一切的魑魅魍魉,才会无所遁形!也只有天塌了,新的秩序……才能在一片废墟之上,重新建立!”
沈云澹的目光从几上的水痕移开,深深看向晏芷兰。火光映照着她明艳而冷静的脸庞,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心和一种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她不是棋子,她是执棋人!是那个不惜焚尽森林、静待新生的冷酷猎手!
“晏女郎。”沈云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你就不怕……玩火**?这废墟之上,未必能如你所愿,长出你想要的新芽。”
晏芷兰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怕?我晏芷兰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废墟也好,新芽也罢……”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小几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厉,“只要这天下棋局还在,只要我晏芷兰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从地狱里爬回来!做不了下棋的人,那就做掀翻棋盘的那个!谁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
她的话音落下,暖阁内一片寂静。窗外雨声依旧,炉火噼啪。
沈云澹看着她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心头那潭深水,被彻底搅动。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端茶盏,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握住了晏芷兰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瞬间包裹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晏芷兰浑身一僵,所有的分析,所有的狠厉,在这突如其来的触碰下瞬间凝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他指腹薄茧的触感,那感觉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心跳骤然失序!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稳稳地握着。
“晏女郎。”沈云澹的声音低沉而郑重,目光如深海般锁住她,“棋局险恶,棋子易碎。我更希望看到的……是执棋的你,安然无恙。”他的话语里,有提醒,有担忧,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超越了棋局本身的温度。
晏芷兰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此刻清晰映出的自己。手上的暖意和他话语中的深意,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波澜。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用力,缓缓地、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
她没有再看沈云澹,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雨幕,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
“沈世子,这世间……哪有真正安然无恙的执棋人?”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弧度,“棋子也好,棋手也罢,入了这局,便都是……赌命罢了。”
雨,依旧在下。暖阁内的炉火温暖如春,却再也驱不散两人之间那无声弥漫的、比秋雨更寒凉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