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断断续续的呜咽。
她伏在他怀里,身体依旧因方才剧烈的情绪起伏而微微颤抖,但那股灭顶般的崩溃感,却随着泪水的倾泻和这坚实怀抱的温暖,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了下来,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湿透的衣料,一下,又一下,奇异地安抚着她紊乱的脉搏和惊魂未定的灵魂。
窗外的雨声依旧喧嚣,震耳欲聋地冲刷着天地,书房内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曳得更急,将两人相拥的剪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脆弱又相依。
沈云澹的手臂依旧保持着那个生涩却坚定的姿势,轻轻地,有规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尽惊吓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鼻息间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混合着泪水的馨香。胸前的湿冷和怀中这具温软身体的颤抖,如同烙印,深深烙进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搅动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愫——
怜惜、震撼、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时间在无声的相拥和窗外的雨声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晏芷兰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渐渐平复下来。那沉重的疲惫感中,一种奇异的清明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悄然降临。
她慢慢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将埋在他胸前的脸微微抬起。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曾因绝望而空洞的凤眸里,此刻却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睥睨一切的锋芒,而是历经崩溃后淬炼出的,更为沉静的锐利。
她视线越过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望向窗外那片被无边黑暗和雨幕笼罩的虚空,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疲惫:
“沈云澹……我刚才……是不是很丢人?”她没有看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向他确认。
沈云澹微微低头,对上她仰起的视线。那红肿眼眸中重新凝聚的神采,让他心头微动。
他轻轻摇头,声音低沉而温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没有。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撑不住的时候。晏女郎……只是累了。”
晏芷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又带着点释然的弧度。她没有反驳,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片黑暗,仿佛在穿透雨幕,望向更深邃的时空乱流。
“我刚才……想到了很多。”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却又透着一种洞悉的冷静,“想到了那些我曾在故纸堆里翻烂了的王朝兴衰。想到了新朝是如何踩着旧勋贵门的累累白骨,建立起煌煌盛世的……”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又缓缓松开,像是在触摸那些冰冷的历史脉络。
“我害怕了,沈云澹。”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他,眼神坦然而脆弱,“我怕沈晏两家,最终也会成为那史书上一笔带过的,被新朝扫进尘埃的旧勋。怕我们所有的挣扎,都不过是困兽犹斗,都逃不过历史车轮的碾压。怕……这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而我们,就是那被碾碎的‘逆’。”
沈云澹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如同静水深潭,映着她苍白而认真的脸。他能感受到她话语里那份沉重的历史宿命感,那份源于“先知”的,更深层次的恐惧。他没有打断,只是握着她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和倾听。
晏芷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冰冷的恐惧彻底呼出体外。她的眼神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被拨开迷雾的星辰:
“可是……我错了。”她忽然说道,语气带着一种顿悟般的决断,“我错在,把那些写在书本里的结局,当成了唯一的必然!错在,被那些所谓的‘历史规律’裹挟了心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挣脱枷锁般的激昂:
“历史是什么?是无数个活生生的人,在无数个偶然与必然交织的瞬间,做出的无数个选择!是无数股力量相互碰撞、妥协、博弈的结果!书本上写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大概率的走向!它并非不可更改的铁律!”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虽然依旧在沈云澹的臂弯里,却仿佛重新找回了那掌控全局的锋芒。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指尖蘸着方才滴落在书案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在冰冷的紫檀桌面上用力画着,如同勾勒一幅全新的棋局:
“你看!靖王仓促摄政,是危,也是机!他根基不稳,必然要寻求支持!他需要钱粮平乱,需要兵权维护秩序!他不想做亡国之君,更不想做苏丞相的傀儡!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沈家的清誉和文脉影响力,晏家的兵锋!这就是他不得不倚重的力量!”
她的指尖在代表靖王的点上重重一点:“他并非没有选择!他可以选择继续被苏文远牵着鼻子走,最终被榨干价值后抛弃!他也可以选择……与我们合作!借我们的力,去制衡、甚至铲除苏文远那头恶虎!只要他还有一丝清醒,只要他还不想大周在他手上彻底倾覆!”
她又点了点代表丞相府的点:“苏文远?他以为他躲在后面搅动风云就能坐收渔利?江南这把火是他点的,但火势一旦失控,最先烧死的未必是鹿家!而是他这个推波助澜、意图火中取栗的纵火犯!民怨沸腾,最终会指向谁?是那些真正盘剥他们的地方豪强和颟顸官吏!而这些人背后,站着谁?是苏文远自己编织的庞大关系网!只要靖王敢查,只要我们敢推,这把火就能烧回他自己身上!”
晏芷兰的语速越来越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仿佛拨开了重重迷雾,看到了被绝望掩盖的生机:
“至于江南之乱……看似是绝境,但何尝不是打破旧有格局、重新洗牌的机会?那些被兼并的土地,那些被压榨的流民,那些积弊如山的地方吏治……这些都是脓疮!靖王想坐稳位置,就必须剜掉这些脓疮!剜掉谁的利益?是苏文远那些爪牙的利益!只要操作得当,平乱的过程,就是剪除苏党羽翼、收拢民心、重塑朝廷威信的过程!”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云澹,那眼神不再迷茫脆弱,而是充满了破釜沉舟的锐气和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念:
“沈云澹,你看到了吗?不是没有路!不是只有被碾碎这一条死路!大周……还有救!这王朝的气数,远未到尽时!”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同金石掷地:
“所谓‘气数未尽’,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命!而是这天下,还有无数像你我这样的人,不想变!不想付出那尸山血海、改朝换代的巨大代价!还有无数依附于这旧秩序生存、害怕新秩序带来未知恐惧的人!还有无数渴望安定、厌恶战乱的黎民百姓!这些人,这些不想变、不愿变、害怕变的力量,才是真正维系着这艘破船没有立刻沉没的基石!这就是‘势’!乘风之势,不是天风,是人心之风!”
晏芷兰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她看着沈云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的惊愕、震动、审视,最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专注的光芒。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身体微微前倾,几乎与他呼吸相闻,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向他眼底,“沈云澹,与其坐等天塌,不如……我们联手,去把这摇摇欲坠的天……重新撑起来?”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如同焚尽一切后重生的凤凰之火。窗外的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但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此刻听来,却如同为这破局的宣言擂响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