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庄家长子其实并不姓庄,名叫施玥,从的母姓。他的生母施女士正是前几天去看家里的小孩出车祸的那位,而眼下跟着庄运晟的这位则是施玥的叔母,也就是庄运晟亲弟庄运昌的老婆——”
谢必安听着施玥一句平静的“为老不尊”,也不知道是在评价谁,或是两个都有。
“总之呢,庄运昌对庄运晟这个功成名就的哥哥积怨已久,但看在长辈的面子上,在人前时两家勉强披住了一层‘兄友弟恭’的皮。刚刚处理的那些神像,就是庄运晟在因为家里宫观与父母争吵时,庄运昌提出来的折衷之案。
要知道这两兄弟互相嫉妒——因为和庄运晟相反,庄运昌和他妻子处的很不错,还有一对乖巧聪慧的儿女,家庭称得上一句美满。
只是这次施玥一回来,就看到自己爸爸和庄运昌的老婆搞上了。
原本那女的看施玥挺不顺眼,所以他一直是跟着施女士生活,只有每年家中老人大寿才会回来相见,通常也不过夜,就这么维持住了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厢安宁。
因此在愈韶说出那句‘反噬’的时候,施玥并没有很意外——一个拥有美满婚姻的女性,以那胆小懦弱的性格,大概是做不出为了刺激而出轨此等事情的,大抵有别的目的。
只是庄家一没有遗产二没有传宝,家里老人采‘齐头式平等’谁也不偏袒,没什么好争的——那应该就是为了庄运晟的财富了。”
说到这里,主卧的方向传来庄运晟大喊:“出事了,帮帮忙啊——”
愈韶一个箭步抢到了房门前,推开了门。
庄运晟跪在床上生疏的帮女人进行心肺复苏,后者躺在床上,若不是还有一点活气,看起来跟死的人没什么两样——脸色苍白,肌肉僵硬,印堂发黑,青筋和冷汗相互并行,大概是身体弱又被反噬回去的煞气伤了内脏。
愈韶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拨了救护车,谢必安捏着她人中,勉强用法力吊住一口已经开始散开的气息。
“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虽然以他法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强行破除这道反噬的煞气,但鉴于女人虚弱的灵神,他没法直接动手。容易一不小心顺带把人搞死。”
他打着手印在女人额心、喉间和头顶各叩了一下,做了最基本的固灵。做完这些,谢必安向着窗户的方向抖了一下腕,顺手把沾染到的煞气挥开,然后说:“她暂时不会死。”
施玥站在一旁并没有什么表示,作壁上观。
对庄运晟来说这二十分钟好似被拉得无比漫长,终于救护车刺耳的笛声在门口响了,谢必安支使他去开门,而后就有穿着鞋套和防护服的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把女人抬出去。
作为病患的家属,庄运晟搭上救护车跟着走了,于是房子里只剩下三个人。谢必安打了个手印,心通问范无咎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五分钟。
范无咎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眼熟的喜庆红塑料袋,推开了门,轻轻啧了一声:“怎么没锁门,安全意识不过关——话说庄先生和那位女士呢?”
谢必安:“抬走了。”
施玥少了两个不怎么喜欢的长辈在场,气质也变得没这么沉敛,多了些青年人有的活气。他举了下手,说:“只有那女的被抬了,我爸跟去的。”
范无咎在玄关脱掉鞋子,顺便掏出一包饼干扔给愈韶:“可见那位女士跟你关系不怎么样。”
他和谢必安有时候出巡,看到人间一些小玩意、小吃食,就会顺手带一些给地府那些还没法来阳间的小鬼役——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回地府时往往这么多小鬼围在身边的原因。愈韶被这么喂过不少年,久而久之都养出了条件反射,当即两眼发光的接过饼干,还不忘大声道:“谢谢范将……哥!”
打发完小的,范无咎想起什么似的,转头说:“不对——那位女士其实是你后母,是吧?”
施玥看起来微微惊讶了一下,大概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其实范无咎没有想去刻意探究的意思,但是身为鬼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他们眼里一目了然。
每个人和其他人之间都会连着许多肉眼不可见的线,代表着因缘和因果,特别是血缘、姻缘和婚姻这三种牵连较深的线格外好认,睁开天眼就能看见。
当他们第一次在旅馆里接触到庄家人时就已经睁开过一次天眼,当时除了看到房间里满天华板地板乱飞乱窜的中阴身们,还顺带看到了几条因缘线——庄运晟与女人之间有条清楚却黯淡的红线,表示两人的关系不正规——乱lu n、偷q或是用了邪法子得到的情缘看起来就是这样。
而眼前这位青年和那个女人身上只连了淡到几不可见的一条,再来就是庄运晟和他之间连着代表血缘的线,炽眼的金光流转,代表血缘至亲。
但是两人之间代表因缘的牵连却只比施玥和女人之间再亮那么一些些,大概就是夜光贴纸和化学荧光棒的区别。
他身上还牵着另一条深重的线,一路绵延到了远方,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他躺在医院的亲妈。
愈韶听完解释后跃跃欲试,可惜修行还不够,运起所有法力睁开阴阳眼只能勉强看得见鬼众和神明,看不见这些因缘线。
范无咎看了一会他挤眉弄眼费力的样子,终究还是看不下去,说:“别费劲了,站好。”
他右手握着手印,伸出拇指沾了桌上摆着的茶水,然后在愈韶的两边眼皮上各抹了一道。
一瞬间,那道散着茶香的水痕发着不容忽视的暖意,让他“看见”了另一层世界——果真如范无咎所说,施玥的身上连着另一条金光流转的线延到了别处,还有几条较淡的金线连到看不见的地方……
“那几条红的是什么啊?看不太见。”愈韶四下看了看,余光忽然发现一抹夺目的红。
谢必安:“姻缘线,爱情线,随便你要怎么叫。”
他没看到愈韶在转头过来的瞬间脸色诡异的变幻几下,挤出一句:“喔,就是月老星君牵的线啊?”
谢必安纠正道:“神君只是给出一种可能,世间没几件事有真正的定数。”
他看向身侧,许多丝丝缕缕的淡色金线从范无咎身上牵连往各个方向,连向与他有缘的人,连到愈韶的比较亮一些,而施玥和他之间那条埋没在茫茫如海的淡色光芒里。
它们轻轻的晃动,随着时间过去变的更亮、更暗,或是倏地断开。又增增减减,时不时出现纠缠在一起的一小束,可能代表了接下来会与他们相遇的某个互相关联的群体。
这一幕在他眼里跟一切未定、活跃的东西一样,值得驻目许久,像是许多年前戏楼里的那池锦鲤,或是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
金光组成的海面微微荡漾,就像是有风拂过,把平静的水面掀出几丝赏心悦目的褶皱。
这时施玥忽然说:“我看不见。”
他也闭着眼,缓缓将头转了一圈,补上一句疑问:“为什么?”
范无咎挑挑眉,问:“那你又为什么认为,你应该看得见呢?”
施玥:“我看得到昨天那些鬼兵,后来还帮我挡着火了。还有那些之前在神明厅里的,我都看得到。”
他平静的道:“我一直都看得到。”
晚上有时巷子里站着的黑影、窗户上偶尔一闪而逝的人脸,甚至是被车子径直穿过去的猫,当然也包括了之前一直盘踞在楼上的东西。
谢必安问:“怕吗?”
施玥先是摇摇头,又笑了一下:“还是会有一点吧,不过习惯了。”
他小时候曾经非常害怕那些东西,后来更是陆续遭遇了一些不可名状的事情,到现在只能习以为常了——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似乎越怕这些东西,它们越爱来。
“那你想关上它吗。”
这次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愈韶眼皮上的茶水干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又窝回去看国配版的佛哥与小飞去了。某博士的邪恶企业招牌音乐在空气里短暂的占据了一席之地,随后这片沉默又被施玥打破。
“想。但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看看你们说的那些,可以吗?”
谢必安俯身拿过杯子,手指捏着杯口转了两圈,然后说:“闭眼。”
闭起的眼皮上被很轻的抹上了一层带着茶香的水,接着施玥看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谢必安和范无咎身上蔓延出去、交错的光海,连愈韶身上也连着许多。
不过他低头看了一下,没看到自己的。对此,施玥发出了疑问:“我的呢?”
谢必安淡声道:“别太贪心。”
自古以来,医者不自救,卜卦不自算——就连村头的剃须匠不帮自己剃也是一样的道理。从古至今没有大能者能预知到自己的结局,诸葛亮不行,刘伯温不行,姜子牙也不行,原因无他——
所有预见的的东西都只是一种可能,而不是必然的结果。天道变幻无穷,哪一刻上有人打了喷嚏都可能会影响到一件事最终的结果,预知可以避重就轻,可以重业轻报,但是不能无中生有、化实为虚。
但是大部分人在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后,能忍的住不伸手干预吗?
尤其是预见了恶果,或是崎岖长路下方的断崖。能够提前预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必然的结果发生,而只要自己轻轻一拨说不定就能逆转,真的有人忍得住吗?
逆因果,是一件万劫不复的事,尤其是逆自己的。所以就算天眼修的至臻化境,还是看不到自己身上牵连的因果。因此已经修到绝顶的谢必安和范无咎自然也看不见……
他们两个之间互相连着的、显眼至极的因缘线,金红两道,纠缠在一起。
愈韶伸手过去在抱枕的掩盖下猛戳他的背,然后猛眨眼睛示意。
他这些看似屁孩犯贱的动作其实都只为了传达出两个字:“别说。”
施玥伸手挡住大有不死不休之势的手指,示意知道了,继续转着头,左看看、右看看。
大概五分钟后,施玥睁开眼睛,说:“原来你们看到的世界长这样。”
接着他就在谢必安字数无比节俭的指示又合上了眼皮。不同的是,这次再睁开后,世界彷若被洗去了一层立体的色彩,但也变得更加真实。
现在他才在对比之下反应过来,眼前两个青年身上,是罩着一层淡色金光的。
“还习惯吗?”范无咎注意到他的不适应,“不舒服就把眼睛先闭上,顺便睡一睡,今晚又要通宵。”
愈韶问:“又要通宵?”
范无咎把电视频道转到猛鬼实录,说:“嗯。”
连破两张邪符,画符人不可能不知道,今晚肯定来找麻烦,问就是谢必安算的。
就好比你布了一个捕兽的陷阱在稀世白鹿或是金雕的窝里,就要水到渠成、瓮中捉鳖时,突然来了另一个人“嗤啦”一下把你陷阱网扯了、绊脚绳解了,生不生气?
气,还要一不做二不休,连那个跑进瓮里来救鳖的混蛋一起一网打尽。
“自投罗网”的两位将军决定以逸待劳,就地成阵,看看这一网打尽能翻出什么花。因此傍晚时谢必安出去一趟,从对面的便利商店买回了物美价廉的凉面仙草权作晚餐,还附带了一堆零食。
“将军你到底是要来涉险的还是来郊游的?”
不过腹诽归腹诽,愈韶还是高兴地吃起了凉面。
真香。
七点,夕阳把天空变成了橘红色,乍一看,就跟点着了似的,火红一片。
他们掐着日落的点,在香炉里点上了一只筷子粗的大香。
“我没记错的话,到日出前香火不断,这件事就能有个好结果吧。”
愈韶靠在墙边,乍看很有临危不乱的架子,其实是在等他低电量关机的手机充电后起死回生。
范无咎打量了一下暗沉沉的神明厅,想起来灯油还剩着一点,就地找了几盏莲灯,用安魂焰点了放在厅角。
酥油的味道悄悄飘散开来,闻着令人安心,倒是勾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通往青藏边关上的客栈受到来往的当地人影响,便也用上了这种酥油点灯。而寻常百姓讲究没有这么多,一般用的蜂蜡,煮饭时煎出的猪油也可以暂代一下。
所以这种酥油的味道在境内清一色烧起来只有油耗味的燃灯里格外好认,带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有两年他们常常带着车队往关外跑,在这种客栈住多了,闻到这股味道就会想起天热时满是风沙的街道、一到冬天就无论白天黑夜呲呲洒落的鹅毛大雪。
每当这种时候的晚上总是不好赶路,商队便会在客栈里歇上几天,养足精神等雪停了再上路。一般来说这几天里白天无所事事,第一天清点完货物,再卖出一点,再后来几天就是胡混了。
赶车的大老爷们喝酒的喝酒,去一些不怎么见得了天光的地方就悄悄地去,范大掌柜本人则给二掌柜谢必安披好狐裘斗篷,又……把他往外带。
可能他喜欢热闹是间接性的吧,总之总会留个几天待在客栈楼下,就着几盘小吃或是果子干陪谢必安看书,或是在房里下棋。
因为天光暗,通常屋里会点着一两盏这样的酥油灯,闻起来不比坐炉薰香差。一缕暗香细细弥散开来时,正好是街上开始活起来的时候。
啪。
有人轻轻打了个响指,谢必安的面庞被昏昧的烛光映着,一阵风吹来,光与影的边界轻轻摇曳了几下。
像极了以前那段时候,他们对弈几局还不尽兴,挑一盏酥油灯,拣着胶结的一着反复重演。
那豆大点火光也会这么映在谢必安的眼瞳里,摇曳生辉。
那是他们生前最好的日子,此后……
谢必安和他还连着灵识,隐约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的心通不会这么容易感知到对方想法,但架不住两人太容易相应。
他道:“别胡思乱想。累了先睡,我和愈韶守前夜。”
接着他转向施玥:“你也是。”
月亮从高低不一的建筑顶头露出不到硬币大的一个圆,启明星旁依着一个不断闪烁的红点,每次亮起都向左移一些。
那还能是什么,当然只能是飞机。
现在才九点多,却因为鬼月的缘故街上早空了。
窗外的狗又开始叫起来。
安和咎之间的两条线,金色的是因缘(他俩之间结拜还有相识几千年的情谊)和姻缘(还没来,几千年都没有开窍因为以前是很封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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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显眼至极的因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