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落不尽,自天将明亮之际,一直到午后还有如雾般的雨丝飘落。
楚明瑟自屋檐下探出一只手,只觉一阵微凉的雾穿手而过。
这样一点小雨丝自然不能阻止她出门的步伐。她将一个小包袱挎在身上,又仔细穿上阿爹亲手给她编的小蓑衣和小斗笠,远远瞧着圆咕隆咚,像一颗刚从地里冒出来的小土豆。
她反身将屋门关牢,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一番院子。今日一早,阿爹去镇上的木工作坊交定制的工艺品,阿娘去帮一家富户给府上的花看病,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她得担起看顾的责任来。
待屋前屋后都检查过了,楚明瑟便准备到隔壁院子去,她刚摸上院墙边的梯子,院门便被敲响了。
“瑟瑟,你在家吗?”
外头传来男孩子不知降调的大嗓门,是林二狗!
楚明瑟收回踏上梯子的脚,噔噔跑到院门边,将朱漆木门打开。
皮肤黝黑的林二狗大咧咧站在门外,他只比楚明瑟大了一岁,个字却足足高出她一个头,一颗小松一样在门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正准备再叩门环,陡然见门被打开,探出一个小脑袋,忙将险些敲到楚明瑟脑袋上的手收回来,背到身后,面上绽出一个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二狗,你找我有事吗?”
楚明瑟问的正经,林二狗听了脸色沉下去,只是在本就黝黑的脸上并不如何明显。他皱了皱乱糟糟的剑眉,语气瓮瓮:“没事就不能找你玩了吗?你都好几天没出门了。阿花猜你闯了大祸,被清远叔禁足,真的假的?”
“假的呀,我没有闯祸。”楚明瑟歪了歪脑袋,认真为自己正名,“阿花猜错了。”
“我就只道,瑟瑟你这么乖,就算犯错,清远叔哪里舍得关着你嘛。”林二狗舒了口气,眼中带上些邀功的笑意接着道,“阿花想顶替你当公主,我没同意,我说你今日还要跟我们一起玩的。走吧,跟阿花他们汇合去!”
“公主”是他们玩家家酒时的一个角色身份,深受“带刀侍卫”林二狗的拥护,有权享受所有物资的优先使用权。每个人都争着想当公主,但多数时候“带刀侍卫”都只会选择楚明瑟当公主。
林二狗伸手想去牵楚明瑟出门,反被楚明瑟握住手,上下晃了晃。
“阿花想当公主就让她当嘛。我有别的事要做,不能同你们一起玩啦。”楚明瑟努力用自己的双眼传达着歉意,“对不起哦,下次再玩啦。”
“你有什么事不能带上我?”林二狗不乐意地揪住她穿在身上的蓑衣,“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明瑟向侧方抬抬下巴,坦诚道“我要去隔壁。”
阿爹阿娘说他们与裴家夫人的关系不好与外人知道,于是她也只是言简意赅,一个字都没多说。
林二狗顿时露出受伤的神色,浓眉下的双眼盛满控诉:“我发现了,自从你隔壁搬来新邻居,你就再也没跟我们一块玩过!你是不是有了新朋友,便不想与我们一起玩了?”
“你、你这个……”林二狗憋了半晌,想起阿爹不归家时阿娘骂他的话,胡乱套了过来道,“你这个负心娘子!”
楚明瑟大惊失色:“我、我没有呀!”
“你因为他都不与我们一起玩了,不是负心娘子是什么?”林二狗气鼓鼓,长腿一迈就要走,“我这就去与阿花他们说,你有了新朋友,再不与我们玩了。”
楚明瑟手足无措,急得原地跳了两下。她没有因为有了新朋友,就忘记老朋友呀!
她仰头望了望天色,天边压着片片阴云,瞧不出是几时。但她午睡才醒没多久,想来离晚膳时间还有许久。去隔壁寻裴家哥哥是要事,但以前的朋友们也同样重要,她不应该因一方而冷落另一方。楚明瑟想清楚了,一跺脚,带上门追了出去。
裴家哥哥左右都在屋子里不会乱跑,她先去与林二狗和阿花他们说清楚,赔个罪,再回来找裴家哥哥也不晚。
阴云不散,天色一直暗沉沉的。屋内新搬来的更漏滴滴答答扰得人心烦。
纤长的食指拈着书页翻动,略显烦躁的动作在书页上压下了一道折痕。
裴照雪又一次抬眼,看向桌案前紧闭的窗,除了风摇枝叶的动静,什么声响也无。
申时都快过去了。
淡漠的黑瞳之下飞快划过某种情绪,他闭了闭眼,阖上手中的书。指尖循着更漏的滴答声,有节奏地敲在书封之上。
宁心,静气,勿为外物所扰……
咚、咚……
疾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鼓点一般敲在裴照雪的心上,扰乱了他手上的动作。
熟悉的声音带着急喘在窗外响起:“裴家哥哥,我来啦。”
乌黑浓密的羽睫颤了颤,裴照雪缓缓睁开眼,便看见一张薄薄的字条从窗户缝中被塞了进来。
外头,楚明瑟还在叽叽咕咕地解释自己今日为何来得晚了。她虽不想自恋地觉得裴家哥哥会等着她来,但今日晚了这么多,总是要解释清楚的。她好不容易才将林二狗和阿花他们哄好,可不想再当一回“负心娘子”了。
裴照雪抽过字条看了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裴家哥哥,展信安:
我叫楚明瑟,阿爹说,是“瑟彼玉瓒”那句诗的意思。我不会背,但阿爹说,你应当知道的,这是个好名字!
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问号后面还用童稚的笔法描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
看得出来她还识字不多,许多比划复杂的字应当是大人写下来,她直接照葫芦画瓢抄下来的,写得比旁的字要大上许多,瞧着十分稚拙。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
确实是个极好的名字。
窗外,楚明瑟努力地扒着窗沿,紧紧抿着嘴巴,告诫自己不许催促。万一裴家哥哥是打算给她回信的,却因为她耐不住性子一催,反倒不想理会她了怎么办?不过……
楚明瑟扫了眼干净的窗沿,昨日她留下的木头小人不见了,往好处想,便是被裴家哥哥收下了。那么,她肯定能拿到回信!
今日的天色一直晦暗,屋内灯烛长明,将少年的身影映在窗户上。
楚明瑟眼巴巴地瞅着,见影子定格了半晌终于有了动作,兴奋地往前贴贴,从窗缝中等来了一张字条。
回信了!
楚明瑟喜滋滋地两手接过,将字条捧到脸前,旋即便傻眼愣住。
字条上只写了三个字,但她也只认识第一个应当是姓氏的“裴”字。
她挠挠脸颊,拽了拽斗笠下挎着的小包袱,里面装着她的笔墨纸砚。她本想着,若裴家哥哥当真不乐意开口说话,却给她回了信,她便能就地摆出笔墨纸砚,用小纸条与他交流,可她却忘了,平日里阿爹阿娘从不苛求她的功课,书本上的诗词教的慢慢的,认识的字便也少少的。
她吭吭哧哧,将字条小心翼翼收起来,凑到窗缝前,小声道:“裴家哥哥,这几个字我还不认得呢,你等我回去学一下哦!”
落日余晖撕破阴沉云絮透出来一点光,楚明瑟接着道:“正好太阳快落山了,我也得先回家去了。明日我再来,明日你一定还要给我写回信啊!”
楚明瑟马不停蹄往家跑。
屋内,裴照雪垂首看向字条,盯着那丑兮兮的笑脸瞧了半晌。指尖摩挲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将字条丢入满地的纸团之中,而是拿起桌边的镇纸,将纸条压在了下面。
“爹爹——”
楚明瑟人还未下梯子,中气十足的喊声已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她嚷着:“爹爹!快教我认字!”
楚清远正在院子里头劈木料,纳闷地抬头:“昨晚不是刚学过写字?又要认什么字?”
“裴家哥哥给我的回信,我不认得这上头的字!”
“哎哟!他竟真愿意与你交流了!”楚清远忙搁下手斧,迎到梯子下头,将来之不易地字条捧到眼前,与楚明瑟头碰头地看去。
“写的什么?”
楚清远啧啧赞叹:“这手字写得真是漂亮,颇有风骨,只是瞧着心气弱了,毫无锋锐之气……”
楚明瑟撞撞他的脑袋,催促:“写的什么呀?”
“名字嘛。”楚清远指着纸上三个俊秀飘逸的字,逐字念道:“裴照雪。”
“这就是你裴家哥哥的名字,可认得了?”
“裴照雪。好好听的名字哦。”楚明瑟拿回字条,仔细看着,心下默念几遍,自信地点点头,“都认得了!”
楚清远替她解下蓑衣,才看见她身上挎着的小包袱,拿手一托,还有些沉手。“这装的是什么?”
“我的笔墨纸砚呀。”楚明瑟拿下小包袱,递给楚清远,“以后我可以用小字条跟裴家哥哥交流了。”
“……”楚清远不大明白,“他既然听得见,你与他说话,让他给你写字条不就好了?你还带着笔墨纸砚做什么,怪重的。”
他捏捏自家女儿细瘦的小肩膀,忧心忡忡,别给压坏了。
“万一我说话时,他恰好没在听呢?万一他就是喜欢回字条呢?”楚明瑟有自己的逻辑,前几日她自己叽叽咕咕说了好半晌,也没有一个字的回音,今日递出一张字条,便收回了一张字条,说明她的法子就是管用嘛。
楚明瑟抱住楚清远的胳膊晃呀晃,乌黑的眼睁得溜圆,可怜兮兮地瞧他,软声道:“爹爹,你不忙吧?你多教我几个字好不好嘛?”
“……”从未想过居然还有被女儿求着要念书的一天,楚清远失笑,俯身将楚明瑟抱起来,“行,今晚爹爹什么都不做,专教瑟瑟写字。不过,教几个字你都记得住吗?”
“爹爹不是说瑟瑟最聪明了吗?自然都记得住!”
楚清远朗声一笑,才路过厨房的窗户,便被曲禾叫住了。
厨房暖黄的光笼在她身上,温柔得恍若画中人,灶台上腾起雾蒙蒙的热气,饭菜的香气自敞开的窗口散出。她轻轻柔柔地下了命令:“晚点再识字,先洗手吃饭。”
一大一小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听你阿娘的。”
“听阿娘的!”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出自《诗经》,大意是“鲜亮洁净的玉瓒中,盛满了金色的香酒。德行高尚的君子,福禄自会降临于他。”
“瑟”是形容玉器晶莹的样子,引申为洁净鲜明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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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朋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