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竟能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此狠手,还拒不悔过!来人,打断他的腿!”
雨落瓢泼,尽数浇砸在被绑缚着按在庭院中的少年身上。
他倔强地仰着头,狭长双眸中锐利的光仿佛能刺破雨幕,直射廊下那道高高在上,愤怒地睥睨着他的人影身上。
“没做过的事,我凭何认错!”
小臂粗细的棍棒高高扬起,重重砸落。少年身形痛颤,却咬紧嘴唇,不肯呼痛。
伴着棍棒砸在肉身的闷响,他的声息逐渐微弱,发出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没错……”
“阿澈!住手,都住手……老爷,阿澈还小,经不住的!我求你了,让他们停手!”
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嘈杂落雨声,模糊传入耳中。
别求他,阿娘,别去求他……裴照雪竭力想抬眼望一望雨幕中的人,但眼皮却愈发沉重地下落。
血水染红了雨水,溪流一般自模糊的视野中涌过。
冷,好冷。伤处刺骨的疼,头脑昏沉欲裂,好像就要死在这场大雨之中。
“裴家哥哥,你在吗?”
女孩脆甜的声音鬼鬼祟祟地从窗户缝隙中钻入,轻而明晰。
霎时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透骨的寒意如潮水般退去,裴照雪自梦魇中睁开眼,周身潮热。厚重的被子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将被角掀开,吐了口气,初醒时尚有些虚茫的视线望向挨着书案的那扇窗外。
女孩的声音像窗外的小雀一样喋喋不休,“你在吗?我今日来得早了些,打扰你休息了吗?”
楚明瑟迟疑地顿了一下,将小脑袋往窗户上歪了歪,她没见翻动书页的声音,裴家哥哥会不会是午睡还未起呢?
要么她还是等一等再……
咚咚,屋内传出短促的两道敲击声。
楚明瑟眼前一亮,他在回应她!看来裴家哥哥也有在认真听她说话!
“你起身了呀!”小雀般的声音愈发欢快起来,”我今日买到了最后一点点鲜笋,阿娘说要做竹笋炒肉。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明明在问别人,她却咽了咽口水。春笋鲜嫩爽口,待入了夏便吃不到了。她想着裴家哥哥是从京城来的,未必吃过她们水津镇的春笋,于是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揣上铜板跑出门去找小贩,抢到了最后一篓春笋。
这是她的“美食计”。
从前她与阿爹阿娘闹小脾气,只要阿娘在外面念一下今日菜色,她立即便喜滋滋地开门求和。
但屋里头的人却抗住了美食的诱惑,一声不吭。
计划失败,楚明瑟踮脚也踮得累了,松开扒墙的手,熟练地在窗下的小石阶上坐下,继续拿出雕了一半的木头人偶来刻。时不时向屋内碎语几句,全没有邀请被拒的灰心。她已然将敲开邻居哥哥的房门当成了一场持久挑战。
屋内,裴照雪撑着床板坐起身。榻旁静静停着笨重的素舆。他双手用力撑着素舆的的扶手挪坐过去,苍白的手背爆起青筋。
独自挪动的动作尚有些生疏,好几个瞬间他都险些歪倒在地,待成功坐下时,额上已覆满了薄汗。
他转动着素舆粗笨的轮轴转向,滚动着轮轴向前时,白净的掌上又添了几道粗糙的划痕。
吱呀作响的素舆碾过地上凌乱散落的纸团,停在桌案前。胡乱摊开的书册上静静躺着几封信,皆来自他往日的老师与同门。
出事时,无一人曾为他说话。不知如今写信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逐一拆封,一目十行地看过后,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青砖地上的纸团又多了几个。
一群蠢货,字字句句斥他不仁不孝。裴行亦几句话就将他们骗得团团转,什么都信了。
不,或许是选择相信了他的鬼话。毕竟裴大人可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二品大员,而他不过刚过了童生试,总角之年,孰轻孰重,何须为难取舍?
往常他还当他们是可以信赖依靠的同窗师长,原来不过也是些“利”字当头的俗物罢了。
无人可信……无人可信……
裴照雪眼底酝酿起阴沉的风暴,暴涨情绪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唇瓣几乎被咬出血意。
笃笃。
窗格蓦地被敲响,窸窸窣窣声贴着窗传来。
“天要黑了,我先回家吃饭,明日再来找你玩。”咚一声,什么东西被贴着窗放下,“这个送给你!”
窗下小小的一团影子渐渐缩小、远去。
紧闭的窗悄然开了一道缝。
一双眼睛自缝隙中静默地注视着小雀一样的背影蹦跳远去。
太阳将要落山,璀璨的霞光斜斜铺在天穹之上,将裴家尚且灰扑扑的园林也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彩霞吞没了她小小的身影,只余一片空寂庭院。
裴照雪将窗开得更大了一些,看见摆在窗边的一个木头小人。
雕刻的手艺粗糙却灵动,简单雕琢出的线条一眼便能认出来是比着他的模样雕的。
木头小人的脸上被刻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盯着那丑兮兮的笑脸瞧了半晌,抬手试图去将木头小人拿进来。他竭力倾身,指尖用力到青筋绷起,却也还是与木头小人相隔半指的距离。无力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他再向前探一探身。
他顿了顿,卸力收回了手,双手扶在毫无知觉的腿上。
他蓦地想起刚来灯花巷那日,马车还尚未拐入巷子,便听见了孩童欢快的童谣声。
隔着跃起的棉帘,他看见扎着双丫髻女童蹦蹦跳跳地踩水的身影,花枝影绰,满覆着明媚的生命力。
他再也体会不到双脚踏实地面的触感,再无法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天地广阔,山河杳邈。
只能如废人一般,日日困于一方天地囚笼。
他仰面嗅了嗅风,雨水混着泥土的腥气令他心中作呕,脸色又惨白了三分,几乎如死人一般。
楚家院子里萦绕着饭菜与木头掺杂在一起的香味,厨房亮着灯,矮凳下堆着刨花卷儿。
“禾娘,瑟瑟回来了!”楚清远搁下手中的墨斗匣子,将爬梯子爬到一半的楚明瑟抱了下来,与曲禾一起将她团团围了起来。
“今日情况如何?可与你说话了?”
楚明瑟摇摇头,在两人失望的目光中道:“但是裴家哥哥今天有回应我一下下。”
“书上说了,只要努力的话,铁石头也能磨成针。裴家哥哥肯定很快就愿意与我说话啦。”楚明瑟双眼中燃起了斗志。
“瑟瑟怎么这么棒呀?”楚清远捧住自家女儿的脸蛋揉了两下。
楚明瑟被阿爹捧着脸,嘟起小嘴巴,还嘴甜道:“谁让瑟瑟是阿爹阿娘的女儿呢?阿爹,阿娘,你们知不知道裴家哥哥的名字呀?总这样唤他,显得很生疏哦。”
楚清远与曲禾对视一眼,难得在女儿面前感到几分尴尬,“他娘亲只在信中提过他乳名‘阿澈’,至于名字……”
他们为了避免麻烦,与云娘书信来往本就不多,多是忆忆往昔,念念今朝,对各自的儿女也是简笔略过,还真是没有特意介绍过名字。
楚明瑟小大人一样背手,“罢了罢了,指望不上你们这些大人,还是我自己去问吧。”
“小机灵鬼。”曲禾蹭蹭她的鼻头,“要吃晚饭了,瑟瑟能自己去洗手洗脸换衣裳吗?”
楚明瑟重重点头,抬腿就哒哒哒往内院跑。她去一趟就是翻墙爬树,总将自己弄得灰扑扑脏兮兮,也得自己收拾干净才好。
看着女儿走远了,曲禾才忍不住气道:“若不是裴行亦总莫名芥蒂你,我们也不至与云娘往来得这般少,出了事未不能及时护住她与孩子,竟连小郎君的正经名字都不知!”
其实她更气自己怎么不多去几封信问一问,观裴行亦如今连亲生子的双腿都忍心打断的行径,他与云娘之间必然早已出了问题,若能早些察觉……
“若早知道裴行亦竟是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云娘就不该……”她蓦地住了嘴,错的是裴行亦,而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敢爱的云娘,实不应怪她嫁错了人。
楚清远苦笑一声,“早在那姓裴的介意我与云娘曾有婚约,拘着云娘不许她与你我多通信时,我便应该警觉……”
十二年前,与楚清远缔有婚约的其实是云娘。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楚、杜两家又累世交好,两方家主便自行为他们二人定下了婚约。
可两人都只将彼此当做兄妹,更是一个爱上贫寒书生裴行亦,一个爱上了农家花女曲禾。
各有所爱的两人商议着退婚,奈何楚家古板守旧,规矩大过天,几乎将楚清远打了个半死,仍是不同意退婚。
楚清远干脆为爱脱离楚家,自毁名声与前程,将破坏婚约的罪过尽数揽在自己身上,保全了云娘的闺誉,也让云娘终于如愿嫁给心爱之人。
只是没想到十余年过去,人心已变。
“只愿瑟瑟真能让裴家郎君愿意与她交流吧。”楚清远叹息,楚家郎君如今十一岁了,正是敏感多思的年纪,蒙此巨变,岂能放任他镇日将自己关起来?
华灯初上。小厨房里燃着昏黄暖光。
楚明瑟换上了一件舒适柔软的月白色对襟细棉小衫,穿着浅葱色的薄绸灯笼裤,总在头顶扎成两个小啾啾的头发放了下来,打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愈发灵动可爱。
她往饭桌旁一坐,殷勤地夹起一筷子竹笋炒肉搁到楚清远的碗里,“爹爹吃。”
“瑟瑟真乖。”
楚清远吃一口自家女儿夹来的菜,幸福地眯起眼,就听女儿在自己耳边道:“这是瑟瑟的束脩,爹爹晚上要教我写字哦。”
楚明瑟:……乖孩子,没有一块竹笋炒肉是白吃的。
“怎么突然要学写字了?”
“瑟瑟有瑟瑟的用处,阿爹不要问了!”楚明瑟心中很有主意,明日,她定能与裴家哥哥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