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朗朗,天青如洗。
裴家庄园内,两名仆役搬着更漏从翠竹厢房的方向往外院走。
个子矮些的抱怨着:“小郎君的脾气真是日益古怪了。往常不许咱们近身伺候,倒还省些事,这两日怎么倒又折腾起咱们来了?下着雨的天,这更漏说要就搬去,眼下又嫌吵,要咱们搬出来……”
高个子一脸无所谓:“这算什么事,跟着小郎君才清闲呢。不说小郎君那儿只用晨起昏时送两趟热水和饭菜,就说这院子吧,小郎君哪儿也不去,咱们只用收拾出自己住的院子就能歇着了,多自在。”
“……你就这么点追求啊?”矮个子嘀咕,“活儿是轻省了,但瞧老爷那阵仗,小郎君怕是回不了京了。咱们这辈子也就都埋在这儿了。”
“夫人膝下就咱们小郎君一子,怎么可能放着不管?你等着吧,过些时日待老爷气消了,夫人肯定想办法接小郎君回府。”
“你心是真大。”矮个子有些无语,“小郎君这回犯的事可不小。有那位和她那金贵儿子在,咱们夫人还能说得上话?”
自古恩消爱驰者,处境皆是不易。更何况夫人还是个面团性子,自身都难保呢,如何护得住小郎君?
“再闲话主家是非,你们的舌头也别想要了!”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将两人吓了一跳。
“王管事,小的不敢了!”矮个子忙低头认错,拽上同伴溜之大吉。
高个子横了他一眼:又连累我!
王管事负手瞪着他们远去,展目向翠竹厢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忧愁叹气。
夫人失了掌家权,手下能调动得也就这么几个人,若不是梁嬷嬷并两名心腹女使离不了身,定也要送来陪着小郎君。如今却只他一个无能之人脱身跟了出来,四处求来的大夫连小郎君的面都见不到,亲眼见小郎君一日比一日沉默古怪,拒他于千里之外,深觉辜负了夫人的信任。
苍天啊,快来个人让小郎君开口说句话吧!否则他真是要无颜面对夫人,被梁嬷嬷戳脊梁骨,死后棺材板都盖不住啊!
“喵~”
一只小野猫灵活地窜上院墙,消失在草丛中。
王管事眼前一亮。小郎君四五岁时曾说想养只猫,只是老爷管得严,不许养猫儿狗儿的,说是玩物丧志。如今远在水津镇,若能养上一只圆了儿时的梦,说不得能好些。王管事打定了主意,迈着不符合年纪的灵活步伐追了出去。
脚步声此消彼长。
楚明瑟揣了一肚子崭新的墨水,兴冲冲地往窗下冲。
“雪团哥哥!我认得你的名字啦!”
习惯性地喊出声后,她才将写好字的字条自窗缝塞进去,上面一笔一划地将她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写了下来。
裴照雪:“……”
“雪团哥哥”四个大字恰抵在他的指尖之下,他蜷了蜷指尖,眉心困惑地轻蹙。
他只在蹒跚学步时听母亲喊过他“小雪团”,自他开蒙习书之后,便不许母亲再唤他如此羞耻的称呼。
她……她怎能如此唤他?
他抬起手想要开窗,让她不许再这么叫自己,伸出的手臂僵了半晌,手指紧攥成拳,又放下了。
窗外,楚明瑟将包袱中的纸墨笔砚逐一在窗前铺开,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
她昨晚睡觉时,翻来覆去地想着知道名字之后要如何称呼裴家哥哥。
“阿澈”是乳名,长辈才好叫得出口。“照雪”二字并不比“裴家哥哥”显得更亲近,写起来也很费笔头。她从“裴照雪”的名字里漫无边际地联想,灵机一动想到了“雪团”。
水津镇冬日鲜少下雪,极偶尔的时候才会飘些雪粒子。要极其努力才能攒出一个小雪团。
是楚明瑟记忆里能想到的与雪相关,最漂亮又最珍贵的代名词。
这么独特又显得很是亲近的称呼,雪团哥哥一定也是喜欢的。
楚明瑟挥毫笔墨,念一个字写一个字,“《三字经》《千字文》我都会背,只是字还认不全,昨晚阿爹教了我许多,他说我现在已算得上一个小文豪啦。”
字写得七零八落,还有好几个错别字,楚明瑟浑不在意,满怀期待地将字条塞进去。
没多会儿,里头吐出一张字条来:
“字太丑,不许写了。
我听得见。”
这几个字简单,楚明瑟都认得。
她心下大喜,不用再写字了!方才握笔写那么一堆字,她手指都酸了。
她丢开笔,揉揉发酸的手,趴在窗边叽叽喳喳,“阿爹说了,我年纪还小,手上没力气,写字丑才是正常的,往后慢慢练就是了。”
她说着,眼珠一转,又一个主意冒出来,说道:“不过我认字确实不多,你方才写的字,我都没认全,半猜半蒙才看明白。你也与我说说话嘛,”
昨日她竟没想到,应当这般“要挟”他与自己说话的。
然而事与愿违,屋内又是死一般的沉寂,这回连字条都没有了。
楚明瑟赶紧补救:“不想说话就算了,若有看不懂的,我再拿回去让爹爹教就是了。雪团哥哥你别不理我呀。”
她扣扣窗棂,称赞道:“阿爹夸你的字写得极好,日后有机会,能不能请你教我练字呢?”
“阿爹和阿娘都好忙的,我阿爹是镇上最厉害的木雕师傅,好些人慕名来请他雕东西,时常在他的工作坊里待上一整天。我阿娘是镇上有名的种花娘子,经常去帮别家的花草看病,不大得空看着我练字呢。”
“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帮我写得一手好字,让阿爹见了都要佩服我。”楚明瑟一双眼珠乌溜溜地转,绞尽脑汁试图诓他答应自己,倒时便有理由哄他出门,去自己家中玩。
窗缝中挤出张字条,上书两个大字:不行。
楚明瑟看了一眼就眯起眼睛,将字条叠起来收进怀里,嘴上装模作样:“哎呀,雪团哥哥写的什么字呀?瑟瑟不认得,等我拿回家给爹爹看。”
又失败了,还是去找爹爹讨个主意吧。
楚明瑟出神地往外走,没注意脚下的台阶,“啊”一声摔了下去。
噗通。
哐当。
前面一声是楚明瑟摔到松软土地上的声音,后头一声出自门窗紧闭的屋内,似是重物翻倒的声音。
楚明瑟腾地爬起来,顶着满身的泥土扑回到窗前,着急地拍窗:“雪团哥哥?你没事吧?你摔着了吗?出什么事了?”
里头没什么动静,楚明瑟努力地侧耳倾听,依稀能听见木头剐蹭青石板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隐约伴着轻微的吃痛的呼气声。
他定是摔着了!说不定还被翻倒的东西砸到了!
他腿上不便,摔这么一下,自己要如何起来?
“你、你等一下,我进来帮你!”楚明瑟急了,慌乱地推窗,推不动,又噔噔噔跑到正门前。
她人小力微,怎么用力都依然推不开门,手上都被硌出了道道木纹。
“不慌不慌,你别怕啊!”楚明瑟碎碎念着,也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安慰裴照雪,砰砰拍着门表示自己还在外面,“我去喊人来帮你!”
她拎起裙摆就要跑,却听门内一声厉喝:“回来!”
许久未说话的嗓音干哑生涩,粗粝得似石子落地。
楚明瑟“咻”地折回门边,惊叫出声:“雪团哥哥?你说话了?你你你……”
她急得不知先问什么,磕巴了一下才道:“你没事吗?你摔到哪里了呀?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我没事。”他用简短地三个字回答楚明瑟一连串的问题。
一门之隔,笨重的素舆侧翻在地,凌乱的血痕在青石板上蜿蜒,延伸至一双无力瘫软的腿下。
裴照雪单手撑着地,另一手撩开袍角,蹙眉扫了一眼双腿洇出血痕的地方。
方才他的双腿被翻倒的素舆压住,恰巧就砸在断裂的伤处。他颇费了翻力气才将双腿挪出来,此刻双唇毫无血色,额上覆满了冷汗,自不肯让任何人撞见他如此狼狈的一幕。
“你真的没事吗?”
门外传来小姑娘弱弱的询问,裴照雪自双腿之上收回厌恶的眼神,他暂时没力气将自己再挪回素舆,当下泄力倒在青石板地面上。
伤处传来的痛楚在他的脑中翻搅,方才过度用力的手指因突然的松懈而轻颤着,提醒着他,即便屈辱,仍然活着。
他盯着虚空某处,轻轻启唇,低哑道:“我没事,你走吧。”
楚明瑟踟蹰着,放心不下地将耳朵贴到门上又听了听,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她忧心忡忡地叮嘱着:“要是受伤了,你一定要看大夫呀。”
等了半晌,里面的人不再理会她,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楚明瑟翻过墙头便瞧见楚清远正在院子里帮曲禾择菜。
楚清远刚推了个不感兴趣的木雕活计,正闲得很。一扭头瞧见满身泥的楚明瑟从墙头冒出来,忙搁下菜,双手在衣裳蹭净了,才上前将楚明瑟抱下来。
“怎么了这是,去泥地里打滚了?”他试图帮楚明瑟拍掉身上的土,实在没找着下手的地方,“算了,回去换下来洗吧。”
楚明瑟闷闷地点头,才解释道:“我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可是雪团哥哥……”
她将自己听到的动静和猜测说了,唉声叹气:“他不肯说,也不知摔得严不严重呀?”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正是最好面子的时候,摔得狼狈了,自然是不愿被别人瞧见的。”
楚清远摸了摸楚明瑟的发顶,轻声安慰:“这样吧,我们先给他一点点修整的时间,待会儿爹爹就拿着你阿娘做的点心上门,请小厮交到你雪团哥哥的手上。这样就有借口让人去瞧一瞧他的状况了,可好?”
楚明瑟点点头,快跑着去换衣裳,“爹爹你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一炷香后,楚明瑟牵着楚清远的手,眼巴巴地守在裴家庄园门口等着小厮回信。
小厮端着盘子小跑着回来,楚明瑟踮起脚定睛一看,盘子里头是空的!雪团哥哥收下了阿娘的点心!
小厮礼貌地将盘子递回来:“郎君让我代他道声谢。”
“都是街坊邻居,不必这么客气。”楚清远客套了两句,被楚明瑟拽了拽手,追问道:“不知小郎君怎么样了?”
“啊?”小厮一呆,没明白他在问什么。
“我是说,搬来那日,小郎君瞧着像是有伤在身,不知身体怎么样了?”楚清远斟酌着用词,“面色还红润吗?”
小厮咽了咽唾沫,方才他去送点心时,瞧见小郎君好端端坐在素舆上,地上却有一摊血迹,当即吓得腿都软了,就想去找王管事。
结果小郎君喊住了他,勒令他待会去收拾好地面,不许将此事告诉任何人。那眼神,那语气,吓得他腿都更软了,哆嗦着跑出来才觉得好些。
他面上堆起一个笑:“红、红着呢,没事……”
那满地的血,可是太红了些。小郎君的伤口定然是崩开了,竟还跟个没事人似的,也太厉害了。
楚明瑟和楚清远一听便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牵着手回了家。
楚清远对着楚明瑟好一番夸赞:“瑟瑟可真棒,要知道当初我和你阿娘轮番上阵,你雪团哥哥什么东西都没收。你这去跑了几趟,他现下就都肯收下咱们家的点心了。”
楚明瑟也是得意地摇头晃脑,谦虚道:“是阿娘做的点心喷喷香。也多亏了爹爹教我写字!”
“那今晚爹爹下厨添几个菜,给瑟瑟庆功!”
楚明瑟高举双手,欢呼出声。
她觉得自己或许能,蹬鼻子上脸,再进一步!
翌日,楚明瑟先是关心裴照雪昨日摔得痛不痛,得到的回应只有字条上两个字:“没事”。
她接着趴在窗边絮叨了一会儿,忽然双掌一拍,说道:“哎呀,阿娘让我今日早点回家给她帮忙,我先走啦。”
她抬脚哒哒哒,原地踏步跑了几步。跑着跑着又放缓步子,营造出一种自己已经渐行渐远的错觉,最后完全停下步子,屏息趴在窗边等着。
之前她搁在窗边的木头小人、两枚裹着米纸的糖瓜……在她第二日过来时都消失不见了,她觉得一定是雪团哥哥趁她走后开窗拿走的,她只要在原地守上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守到他开窗户。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楚明瑟以为今天蹲不到雪团哥哥开窗的时候,窗户忽然自内向外被推开。
楚明瑟来不及躲,被哐叽砸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