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路。”纪昉垂眸,看着怀中人迅速站稳,还欲故作镇定地推开他道谢,眼底掠过一丝阴翳。他厌极了这疏离。扶着沈在水的手缓缓松开,语气恢复平淡:“跟紧。”
望着纪昉先行半步的背影,沈在水恍惚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他顿时心生歉疚,定是自己不慎,连累他出手,还惹他不悦了。
他忙收敛心神,乖乖跟上。林愈深,叶愈密,光线昏沉如暮。他仅存的火折子早已湿透无用。 眼前景物开始模糊,夜色般的灰蒙逐渐笼罩视野——他的夜盲症,发作了。 正迟疑间,前方递来一截坚韧树枝:“抓着。”
“哇哦~‘抓着~’”馒头立刻捏着嗓子学舌,扑棱起哄。
沈在水耳根微热,虽不解其意,仍依言轻轻握住树枝另一端。前方传来稳定牵引的力量,引导他避开暗石坑洼。
见两人都不搭理,馒头顿觉无趣,悻悻然飞落到矮冬瓜背上,对着懵懂的马儿絮叨:“矮冬瓜哎,马生箴言:往后见着路边男人,甭乱捡!这物种最是麻烦!你施点恩,他便以为你对他有意,从此纠缠不清。你若不从,他倒要质问为何不爱他,还觉你是欲擒故纵!你说,这叫什么道理?”
“这……又是何典故?”沈在水轻声问,同时敏锐察觉,前方握着树枝的手,力道微微一紧。
馒头哼唧:“嗯!一桩‘好心遭雷劈’的公案!”
“为何是‘雷劈’?”
“怎不是?”馒头拔高音量,“人家本是顺手行善,他却偏要强求风月,死缠烂打,这岂非恩将仇报?”
“咔嚓!”手中树枝应声而断。
“失手,力重了些。”纪昉语气无波,随手又化出一根新的递过。
沈在水默默接过。行不多远,一股异香若有似无钻入鼻尖,他顿觉头晕目眩,脚下绵软,视线迅速模糊溃散。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唯见纪昉微敞衣襟处那枚黑蛇纹饰,幽绿蛇眼如活物般寒光一闪,深深烙入脑海。
纪昉伸手,将软倒的少年稳稳接入怀中。指尖拂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低下头,将脸颊贴上沈在水的额。可惜,他早已失却感知常人体温的能力,无从知晓怀中人是否因他而悸动生热。
“诶,纪大爷,”馒头落在近旁枝头,歪着脑袋,“你这般,究竟是爱极了,还是恨透了?”它晃着脑袋,等不到回应,只得仰天怪调:“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不对,是直教魔头阴阳怪气!”
“你既横插一手,不如直接施法送他去白云山,岂不省事?反正你已搅了‘那边’的局。”馒头也不知是提议还是拱火,“你就不想他快些醒转?你心里舒坦?”
纪昉终于抬眸瞥它一眼,眼尾微挑,目光落回沈在水恬静睡颜上,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眼神复杂如深潭,轻吐二字:“不急。”
馒头顿觉寒气窜脊。只见纪昉臂弯一紧,周身空间微漾,下一瞬,便带着沈在水凭空隐去。原地只余一个与沈在水别无二致、正在“昏睡”的幻影,以及气得跳脚却无可奈何的馒头,和那头仍在茫然啃草的矮马冬瓜。
沈在水的意识被拖入一片混沌的幽暗。不再是无边虚无,而是骤然坠入一座巍峨却死寂的寒冰宫殿。穹顶高悬,冰棱倒挂如利齿,森然寒意刺入骨髓。四周环立着十二扇巨大的冰门,门扉紧闭,散发着不祥而古老的气息。他孤身一人,寒气裹挟着莫名的恐惧,驱使着他推向最近的一扇门。
门无声滑开,门外并非通道,景象陡然变幻,化作一片无垠的枯寂戈壁。回头,门已消失,唯有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赤足踩在硌脚的碎石上,传来尖锐的痛感,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失了鞋履。风中送来细微如丝的喘息,他循声踉跄寻去,在一块风化的巨岩后,发现一个蜷缩成团、衣衫褴褛的瘦小身影。
心口蓦地一软。沈在水蹲下身,轻轻拂开遮住对方面容的污浊破布,露出一张虽脏污却已见俊逸轮廓的少年脸庞,约莫十二三岁年纪,双眼紧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急忙解下腰间水囊,小心托起少年虚弱的头颈,将清冽的泉水缓缓渡入其口中。
少年喉结滚动,悠悠转醒。睁开眼,竟是一双与极不相符的、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眼眸。少年看清沈在水,眸中骤然迸发出极亮的光彩,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什么,却又因自己满手污秽而怯怯缩回,只低哑道:“……谢谢。”
沈在水想开口询问,喉咙却似被无形之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他只好以目光传递安抚,轻轻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头。
那少年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带着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颤声问:“我……我能跟着你吗?”沈在水望着那双眼,无法拒绝,点了点头。
少年脸上顿时绽放出无比明亮的光彩,立刻挣扎着起身,紧紧跟在他身侧,仿佛他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浮木。走着走着,少年怯生生地勾住他一根手指,沈在水低头,对上那双充满依赖的眼眸,心中柔软,反手将那只小手紧紧握住,任由少年引领着,漫无目的地向前。
梦境如流沙般陡然转换。少年洗净了脸膛,竟是个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的漂亮人儿,笑容灿烂得晃眼。他们仿佛结伴行过许多地方,熙攘市集上,沈在水给他买各种新奇有趣的吃食玩意儿,少年总是欢喜地牵着他的手,笑声如银铃般洒落一路。
画面再转,是一间静谧的屋舍。沈在水坐在镜前,耐心地为少年梳理着一头墨发,少年透过朦胧铜镜,对他笑嘻嘻地喊:“沈哥哥!”
“沈哥哥,我喜欢你!”少年仰起脸,神情纯真,眼底却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灼热到令人心惊的情感。沈在水心中一片温软,不自觉抬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沈哥哥,我想一直跟着你,好不好?永远都不分开。”少年哀哀恳求,眼中水光潋滟。沈在水望着他,只觉得这孩子万分惹人怜爱,再次点了点头。
然而,温馨骤碎!景象陡然切换到一处狂风呼啸的悬崖之巅。最让沈在水魂飞魄散的是,梦中的“自己”,面覆寒霜,眼神空洞,竟毫不犹豫地、亲手将那个全心依赖他的少年推下了万丈深渊!
“沈哥哥!为什么——!”少年凄厉绝望的惨叫,裹挟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撞入沈在水的耳膜。
“不!”沈在水猛地跪倒在地,惊恐万状地瞪着自己的双手,头痛欲裂,仿佛要炸开一般!他杀人了!他杀了那个将他视为全世界的孩子!
“沈哥哥……你杀了我……”少年怨恨的声音如跗骨之蛆,幽幽萦绕,不肯散去。
“不!不是我!我没有!”沈在水在心中疯狂嘶吼,拼命摇头,整个人被滔天的负罪感和灭顶的恐惧彻底吞噬。
“啊——!”他嘶声力竭地惊叫出声,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冷汗已浸透中衣,心脏狂跳如擂鼓,原来是一场噩梦……
等等!他骇然环顾四周,彻骨的寒意真实无比!这里……竟真是一座寒冰雕琢而成的洞窟!虽无梦中十二道巨门,但四壁晶莹,寒气氤氲,与他梦境起始之处何其相似!难道……梦魇仍未醒?
“魇着了?”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餍足?沈在水猛地转头,只见纪昉正坐于冰榻边沿,手中拿着一方温热的湿巾,方才正是在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
纪昉今日着一袭墨青色广袖长袍,衣襟却比往日敞得更开,线条分明的紧实胸膛袒露大半,锁骨处那枚黑蛇刺青盘踞其上,在冰晶映照下更显妖异诡魅。
沈在水呼吸一窒,慌忙移开视线,非礼勿视!目光慌乱上移,掠过对方线条利落的下颌,最终定格在那副遮掩了上半张脸的墨玉面具上。
然而,一股清冽中带着缠绵的幽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入鼻尖,让他本就因噩梦而慌乱的心跳得更快了,甚至生出一阵眩晕之感。这香气……是纪昉身上的?
“我……这是何处?”沈在水心神不宁,下意识竟一把攥住了纪昉为他擦汗的手腕。
纪昉动作一顿,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难测,凝在他脸上,任由他抓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俯身凑近他耳畔,温热气息拂过敏感耳廓,缓缓吐出三字:“白、云、山。”
“嗯?”沈在水惊得松手,眉头紧蹙。白云山?若此地真是神婆所指的白云山,那他的命定之人……眼前除却纪昉,再无旁人?这念头让他瞬间从脚底酥麻至头顶,几乎不敢再看纪昉。
“呵,”纪昉轻嗤一声,直起身,语气带着几分戏谑,“骗你的。此地距白云山,少说还需翻越四十五座险峰。”
“那冬瓜和馒头何在?”沈在水稍松了口气,急忙追问。
“喏,”纪昉朝旁侧扬了扬下巴。沈在水回头,只见馒头正扑棱着翅膀,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而矮马冬瓜则在一旁安分地嚼着石缝里钻出的几簇冰苔。
“你体力耗尽,昏厥过去,我便带你至此暂歇。”纪昉语气平淡无波。
馒头直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