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坠了多久,终于重重摔落。沈在水咳着爬起,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水声呜咽回荡,提示着他身处一座巨大山洞 。他牵起无恙但受惊的冬瓜, 摸索着 点燃最后的火折子。微光仅能照亮方寸之地,四周钟乳垂悬,怪石嶙峋,投下幢幢鬼影。
行至深处,冬瓜突然躁动嘶鸣,猛地撞开沈在水,将他甩上背,发足狂奔!火折子瞬间熄灭, 彻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沈在水只能伏在马背上,紧抓鬃毛,耳畔唯有风声呼啸。直至前方出现一点微弱亮光,冬瓜奋力一跃,人马齐齐坠入一方寒潭。
刺骨的寒冷让沈在水一个激灵。浮出水面, 眼前骤然开阔明亮 ,竟是别有洞天。飞瀑流泉,芳草萋萋,宛若世外仙境。他正拧着衣角的水,脚下突然传来痛呼:“臭小子!踩到我了!”
他移开脚,草皮拱动,一个通体雪白、滑腻如脂、四肢着地、眼珠滚圆的“东西”钻了出来。它凑近沈在水嗅了又嗅,突然缩成巴掌大小,振开透明薄翼飞起:“既来之,则安之!以后跟我混,吾乃此山山灵——馒头!”
“馒头?”沈在水失笑,望着眼前这通体雪白、滑腻如脂、振着透明薄翼的小东西。
“哼!此乃阿茖所赐之名!”馒头气鼓鼓地飞近,凑到他面前嗅了又嗅。
“阿茖是谁?”沈在水好奇。
馒头顿时语塞,圆眼珠转了转,含糊道:“反正……你以后是我的人了!报上名来!”
“沈在水,在水一方。”
“哼,平平无奇!”馒头虽不屑,却还是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高崖,“你不是要找汀蔻萦草?瞧见没,就在那崖顶猩红摇曳的那株便是。”
沈在水仰头,果见一点猩红于绝壁之上,若隐若现。“馒头仙灵,你能带我上去?”
“自然!”馒头绕着他飞了一圈,语气狡黠,“但条件是,之后你得听我的!”
“可我要去的是白云山。”
“巧了!我也正要去!”馒头眼中闪过奇异光芒。
沈在水心下生疑,但别无他法,只得应允:“好。”
馒头施展灵力,带他扶摇而上,轻易采下那株花蕊猩红、异香扑鼻的汀蔻萦草。
刚落地,那慵懒带笑、低沉似钩的声线便再度响起,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嗯哼,手脚挺利落,阿水。”
馒头闻声炸毛,透明翅膀急速扑棱:“纪昉!你又来!滚出我的地盘!”
纪昉无视它的叫嚣,墨玉面具转向沈在水,指尖轻弹。沈在水手中那株萦草顷刻化为一道流转变幻的红光,最终凝成一枚龙眼大小、光华内蕴的丹丸。
不待沈在水反应,那丹丸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轻柔却不容抗拒地送入他微张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沛然暖流轰然散开,涌向四肢百骸。
“吐出来!快吐出来!”馒头急得扑上来掐他脖子,声音尖利。
“聒噪。”纪昉轻斥,馒头瞬间被无形力量捆缚,噤声挣扎。
“纪兄,这不是你所需之物吗?”沈在水愕然,只觉经脉温热,通体舒泰。
“他骗你的!那是用来——唔!”馒头再度被禁言。
“此草有固本培元之效。”纪昉唇角微扬,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难测,“见你身子单薄,特为你炼制。可觉体内暖流涌动?尤其……看着我时?”
沈在水确实感到那暖流奔涌,而当目光掠过纪昉微敞衣襟下紧实的胸膛与那妖异盘踞的黑蛇刺青时,面颊更是控制不住地发烫,心跳如擂鼓。“多谢纪兄。”他慌忙退至潭边,借掬水掩饰窘迫。
“还未问你,”纪昉状似随意,“去白云山,所为何事?”
沈在水竟似被蛊惑,脱口而出:“寻我命定之人,行婚配之礼,以解青溪寨之厄。”
“命定之人?婚配?”纪昉周身气息骤然变冷,周遭潭水似都凝了一层薄冰,寒意刺骨。
馒头哼哼唧唧,虽不能言,眼中却满是“果然如此”的讥诮。
沈在水忽觉心悸,下意识悄悄挪步,远离纪昉几分。
纪昉将一切看在眼里,墨玉面具下的眼神更暗,如深渊般噬人。
“馒头,”他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既要去白云山,为何不自行飞去?”
“灵力所限,离了此地消耗甚大。”馒头含糊其辞,趁机飞到纪昉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道:“他都这样了!根本不是你等的那……”
“滚。”纪昉传音入密,眼神冰寒。
馒头飞回沈在水肩头,悻悻然叹道:“罢了,我给你讲个故事解闷吧……”
沈在水微微蹙眉,心下嘀咕:这山野间的精怪,怎的个个都像说书先生转世?
馒头已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开了场:
“话说三百年前,九重天上有个小仙官,性子温吞,法力低微。天庭派他去魔界当说客,劝降那位威震八方的魔尊。这差事棘手,仙官们推三阻四,最后落到了这老实头身上。他揣着天庭敕令,战战兢兢入了魔域。倒也奇,魔族虽凶悍,却无人动他,只是无人理他,连魔尊的面都见不着。日子久了,天庭似乎也忘了这号人物。他只好在神魔交界那片三不管的地带游荡。”
“有一回,他撞上了凶煞的噬魂兽,眼看要魂飞魄散,是个过路的男子出手救了他。那男子瞧着散漫,眼神却深,两人作伴同行,竟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小仙官心里还记挂着差事,想着何时能回天庭复命。可后来他偶然得知,这男子竟是魔族少主,魔尊唯一的血脉!你猜怎么着?”馒头声音压低,带着神秘,“这小仙官心思活络了,他特意去寻了株上古奇草——名唤‘汀蔻萦’,据说有固魂定心之效,实则……嘿嘿,内蕴情蛊。他哄那少主服下。好家伙,那少主自此便情根深种,如痴如狂,最后竟为了他,挥刀向了生身之父!”
馒头讲到这儿,圆眼紧盯着沈在水:“你说,这小仙官,是善是恶?”
沈在水听得眉头紧锁,揉着太阳穴,捕捉到一个让他更为困惑的细节:“他们……皆是男子?”寨中世代相传,婚配嫁娶皆是男女之事。
“男子又如何?”纪昉冷不丁开口,声音平缓,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
沈在水本能摇头,脸上是纯粹的困惑:“男子与男子……亦可如夫妻般,相爱相守吗?”
“天地生灵,情之所钟,有何不可?”纪昉的反问简短而锋利,目光如实质般沉沉压来。
沈在水一时语塞。寨民的伦常与眼前男子理所当然的态度碰撞,让他思绪混乱,抿唇沉默。
“哎呀,纠缠这个作甚!”馒头急得翻筋斗,“重点在后头!那小仙官眼见闯下塌天大祸,竟收拾包袱自己溜了!跑回九重天,魔尊一死,魔界大乱,群魔攻讦那弑父的少主。天庭趁机发兵,少主腹背受敌,身受重创被擒,锁入天牢受尽仙刑折磨。可那小仙官呢?踪迹全无!你说,他可不可恨?”
“如此说来……那小仙官,从头至尾,都未曾对那少主有过真心?”沈在水试图捋顺这团乱麻。
“是——”馒头刚脱口,便觉后颈一凉,硬生生转口,“是也不是……唉,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哪说得清?”
“若依此说,他确实不妥,”沈在水顺着朴素的善恶观道,“有意引动真情,却又弃之不顾。只是……那少主为何非要弑父?代价未免太大。”
“这个嘛……”馒头偷觑纪昉晦暗的神色,含糊道,“许是小仙官完不成使命无法归天,那少主被情爱蒙了眼,走了极端罢。”
“确是悲剧。但最终坐收渔利的,似是隔岸观火的天庭。”沈在水轻声道。
“哼,一贯如此,道貌岸然。”纪昉冷嗤,讥诮毫不掩饰。奇怪的是,他言语冒犯天庭,天上却无半分异象。
沈在水却觉纪昉的目光如影随形,灼得他耳根微热,他不自在地拢了拢微敞的衣襟,追问:“后来呢?”
“后来啊,”馒头飞到他面前,“后来那男子不知得了何等机缘,竟成了新魔尊,上位第一道谕令,便是倾魔界之力,上天入地也要擒回那小仙官,声势浩大得哩!”
“他……可寻到了?”沈在水心生好奇。
馒头眼神飘忽:“嗯……据说,仍在寻着呢。”
沈在水听罢,未再深究。他觉着情爱恩怨如寨口老榕树的盘根,错综复杂,外人难断是非。他并非判官,无心也无力评说。
许是有人同行,山道似乎不再那么崎岖漫长。林荫蔽日,光影斑驳。
“阿水,”纪昉忽然开口,声线比平日低沉柔和几分,“你年岁几何?”
“嗯?”沈在水下意识转头应道,“十……”话音未落,脚下被盘结老藤一绊,整个人惊呼着向前扑去!
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纪昉反应快得惊人,一手已稳稳攥住他手腕,另一只手迅疾扣住他腰侧,力道一带。沈在水便直直撞进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脸颊贴上对方微凉的衣襟。不知是否错觉,纪昉掌心的温度,竟比溪中初遇时滚烫许多,烫得他心口猛地一悸,手腕被握住处也泛起微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