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在水虽觉此冰窟诡异——寨中古籍也未曾记载左近有此奇地——但世界广袤无奇,便也信了七八分。他起身下榻,整理好微乱的粗布衣衫:“多谢纪兄援手,我需继续赶路了。”
纪昉却伸手,再次扣住他手腕:“我另有要事在身,不便与你同行了。对了,唤我名字即可。”
“好。纪昉,你……多多保重。”沈在水点头。
却见纪昉自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条银链,坠着一颗泪滴状、内含幽绿光晕、似有生命般缓缓流转的晶石。
“低头。”纪昉命令道。
沈在水眨了眨眼,顺从地微微俯首。纪昉指尖微凉,掠过他后颈肌肤,为他系上项链。动作间,那股特有的幽香愈发浓郁,几乎将沈在水笼罩,他只得屏住呼吸,强压下心头的悸动。
晶石贴上肌肤,传来一丝奇异的暖意,缓缓渗入。“若遇危急,握紧它,唤我名讳。”纪昉的声音低沉,敲在心上。
“好。”沈在水抬起头,眼中是因这看似不经意的关怀而泛起的纯粹感激,清澈透亮。
……真乖。
纪昉喉结微动,终是没忍住,抬手,极轻地揉了揉他的发顶。触感柔软,一如记忆中某个模糊的片段。这样的沈在水,让他爱不释手,却又心火暗焚,难以自持。
接下来的山路,纪昉的身影果真再未出现。空山寂寂,只闻风过松涛的呜咽,间或夹杂着馒头那“极不靠谱”的飞行服务带来的惊呼。
这小东西载着沈在水,时而一个急转,将他“卸”在长满厚绒草的浅洼里;时而假作脱力,扑棱着翅膀将他悬在半枯的老树虬枝上,晃晃悠悠;最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回,竟是直接“失手”,将他一头栽进沁凉彻骨的山涧寒潭,还振振有词:“少主心火旺,降降温,醒醒神!”
沈在水第三次从草坑里撑起身,拍打着粗布衣衫上的草屑尘土,终是忍不住,仰头望向那在空中划着毫无章法轨迹的小东西:“馒头,你每次飞得这般……颠簸,可是在躲避什么?”
“躲?呵!笑话!”馒头像是被踩了痛脚,瞬间炸起,透明翅膀扇出虚影,在空中急旋,“我馒头行事光明磊落!顶天立地!有何可躲?谁能令我躲!”
瞧它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沈在水心下疑虑更甚,又瞥向一旁被颠簸得气喘吁吁却依旧命硬无比的矮脚马冬瓜,只得将满腹疑问化作一声轻叹,咽回肚里。
不知又跋涉了几日,翻过几重荒芜山岭,当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云缠雾绕、气象万千的连绵峰峦,尤其是望见山脚下那块被风雨侵蚀、刻着“白云山”三个古拙大字的界碑时,沈在水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希望就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牵紧冬瓜的缰绳,加快了疲惫却坚定的步伐。
然而,他一只脚刚踏过那斑驳的界碑线,山路拐角处便猛地炸起一阵喧天唢呐,锣鼓敲得山响!一顶披红挂彩、扎眼至极的轿子,被几个满面红光、虎背熊腰的壮汉旋风般抬出,不由分说地横在他面前。
那几人一见沈在水,双眼放光,如同饿虎见了鲜腴,欢呼雷动:“新娘子到啦——!吉时已到,快请快请!”
沈在水骇得后退,紧攥缰绳:“各位好汉!误会!天大的误会!在下是来寻人的,并非什么新娘子!”
为首的是个红脸膛汉子,声如洪钟,一摆手打断他:“错不了!你可是青溪寨来的沈公子?”
“正是……可……”
“是就对了!这顶花轿,专为你备下!俺们老大等得脖子都长了!兄弟们,还愣着作甚?请新娘子入轿!”
不容分说,几个大汉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几乎是将他架了起来,塞进了那顶红得刺目的轿中。
轿帘垂落的刹那,一股熟悉又诡异的异香钻入鼻息,沈在水只觉眼皮重若千钧,意识迅速被拖入无边黑暗。
待他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猩红。
身下是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软榻,自己竟被换上了一套极其合身、绣工繁复的大红婚服!屋内红烛高烧,烛泪涟涟,绸幔低垂,俨然一间精心布置的喜房。
“大哥!新娘子醒啦!”门缝里探进一个脑袋,瞅了一眼,便兴奋地朝外嚷嚷。
新、新娘?!沈在水低头看着这一身如火红装,冲到房内那面模糊的 铜镜,映出一张被大红婚服衬得愈发唇红齿白的面容,眉眼间竟逼出几分平日没有的秾艳。沈在水浑身不自在,这身打扮与他记忆中的自己相去甚远。
“咚咚咚!”沉重如擂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震得地面微颤。沈在水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了桌沿。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铁塔般的巨汉堵在门口。此人身高几近九尺,络腮胡如钢针倒竖,环眼圆瞪,煞气迫人,裸露的臂膀筋肉虬结,壮硕得惊人!
沈在水:“……”
他开始严重怀疑,神婆她老人家是不是年纪大了,卜算的罗盘出了偏差。
“嘿嘿!果真是个标致得滴出水来的美人儿!”巨汉声若洪钟,一步跨进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揽住沈在水单薄的肩膀,那力道,险些让他闭过气去。
“好、好汉!且慢!”沈在水挣扎着,“这定然是误会!你我皆是男子,怎能……怎能行婚配之礼?又如何阴阳调和?”
“咋不能?”巨汉眼睛瞪得溜圆,“神算子算得清清楚楚!你,是万中无一的至阳之体!俺,是百年难遇的玄阴之身!咱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拜了堂,成了亲,阴阳和合,才能解厄消灾!”
说着,他语气陡然一转,竟带上了哭腔,眼眶说红就红,“还是说……你嫌弃俺生得粗莽,不像你那命定的良人,所以不愿?呜……俺们寨子老小,可都指望着你呢……要不、要不俺叫你相公?你来做主!俺都听你的,成不?”
望着这威风凛凛、一拳能毙虎的巨汉,瞬间变脸,豆大的泪珠滚落,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童,沈在水彻底僵住,脑中一片空白。
他手忙脚乱,想寻句话安抚,却无从说起。想到青溪寨乡亲焦灼的面容,再看看眼前这位哭得稀里哗啦的“新娘”……不,看这情形,分明是逼他做“新郎”?
万般无奈,千种纠结,最终化为一声认命般的叹息。沈在水把心一横,眼一闭,牙关紧咬,万分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好、好吧……我、我应下便是。”
巨汉瞬间雨收云散,脸上笑开了花,一把将沈在水搂得更紧,声震屋瓦:“太好了!相公!”
沈在水被他勒得气息一窒,只觉前途黯淡无光。心神恍惚间,他指尖无意识触到胸前微敞衣襟内,那枚纪昉所赠、泪滴状、泛着幽幽绿光的晶石项链。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那个戴着墨玉面具、衣襟大开、气息危险又迷人的身影倏地闪过脑海。
沈在水微微晃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当下最要紧的,是解决青溪寨的危机。
“那、那个……你先松手,我透不过气。”沈在水艰难地开口。
巨汉闻言,立刻松了些力道,但双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一双铜铃大眼巴巴地望着他,满是依赖和喜悦。“相公,你答应俺了,可不能反悔!”
沈在水看着他眼中孩童般的纯真和脆弱,心中那点被强逼的不快也化作了无奈与怜悯。他叹了口气,尝试沟通:“我既应下,便不会反悔。只是……你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巨汉咧嘴一笑,憨厚无比:“俺叫石头!神算子爷爷说,俺们要一起完成三件事,做成了,天就下雨,地就不旱了!”
“石头……”沈在水念着这个名字,再看他这身形,只觉这名字倒也贴切,“是哪三件事?”
“俺不知道具体是啥,神算子爷爷说,时候到了自然晓得。”石头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沈在水就往外走,“相公,俺带你去见神算子爷爷!他可厉害了,啥都知道!”
沈在水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出喜房,这才看清所处之地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山寨,依山而建,屋舍俨然,只是寨中气氛有些沉闷,不少寨民面带忧色,见到石头拉着一个穿婚服的陌生少年,都好奇地张望,眼神复杂。
石头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拉着沈在水穿过寨子,来到一处位于山崖边的僻静小院。院中古树参天,树下坐着一人,身着宽大灰袍,背对着他们,正对着一盘棋局独自沉吟。那人身形清瘦,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气息。
“神算子爷爷!俺把相公带来啦!”石头大声嚷嚷,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他目光落在沈在水身上,微微颔首,声音平和:“青溪寨的沈公子,老朽恭候多时了。”
沈在水连忙拱手行礼:“晚辈沈在水,见过前辈。不知前辈所言……需我与石头完成的三件事,究竟是何种事?又如何能解青溪乃至此方天地之厄?”
神算子示意沈在水在对面石凳坐下,石头则像只大型犬类,乖乖蹲在沈在水脚边,仰头看着两人。神算子不答反问:“沈公子可知,天地万物,皆循阴阳平衡之道?失衡则灾厄生。”
沈在水点头:“寨中长辈亦有提及。”
“如今天灾连年,正是阴阳失调,乾坤逆转之兆。”神算子缓缓道,“你乃罕见的至阳之体,而石头,”他看了一眼蹲着的巨汉,“他则是潜藏的玄阴之身。只是石头早年魂魄受损,心智停留在幼时,空有玄阴之质,却无法自行引动调和。”
沈在水看着身旁如山般魁梧、眼神却纯净如婴孩的石头,心中恍然,又觉不可思议。如此阳刚的躯体,竟是玄阴之身?
神算子继续道:“所谓‘婚配’,并非俗世男女之情,而是需你二人灵犀相通,心意相连,以彼此为引,共同完成三项试炼。试炼成功,阴阳之力自然交融,可抚平此地紊乱之气,甘霖方能降下。”
他袖袍一挥,三枚古朴的玉简出现在石桌上。“此乃前三项试炼的指引。第一试,‘同心结’。需你二人前往后山‘寂心谷’,在谷底千年寒潭畔,取回一株并蒂而生的'同心莲'。切记,此行你二人需以红绳系腕,同心协力,方能抵达寒潭深处。”
沈在水拿起一枚玉简,触手温凉,神识微动,便感知到寂心谷的模糊方位以及同心莲的气息。他感到肩头责任重大,又看了看依赖地靠着他腿边的石头,深吸一口气:“在水明白,定当尽力而为。”
“好。”神算子目光深邃,“切记,心诚则灵。若心存杂念,恐生变数。”
就在这时,石头怯生生地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沈在水垂在身侧的手,仰起巨大的头颅,眼神里满是纯粹的信任和期盼,小声喊道:“哥哥……石头会听话,帮你。”这一声“哥哥”,差点让沈在水没站住脚,他虚扶额间,干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