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昀盘坐在山顶吸取天地之精华,纳万物之灵气——简而言之,晒太阳。
春日阳光和煦,本应令人心情舒缓,陵昀却感知到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
凌云山少有来客,陵昀许久没有被凡人的目光注视着,此时看似平静地闭眼打坐,心却因一段尘封十五年的记忆不停翻滚而愈发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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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笼高高挂起,最热闹莫过人间烟火。
虽地处寒冷的北境桃源镇,春节将至,镇上也便已被万家灯火装扮地充满了欢聚的氛围。
制糖人的,折花灯的,卖糖葫芦的,街边的小商小贩身着新衣,卖力的吆喝着。
这是陵昀对人世间的初印象。
由凌云山的灵气孕育而生,却被山脚下的人间烟火气吸引,化作了幼童的模样。
街上父母牵着年幼的孩子,阖家团圆地行走采买,陵昀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借着人的五感,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孤独。
双手很快被牵住,陵昀抬头,面前是一个小公子,身着白衣,笑容明媚地望着他。
“怎么一个人站在此处,是和你的爹娘走散了吗?”
小公子柔声开口,声音稚嫩细软,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语气。
“啊,痛。”一柄折扇敲在了小公子的脑袋上,他瞪大一双眼睛回过头。
“娘亲!”
陵昀顺着小公子的视线向后看,见到一位妇人,身着青色长裙,裙摆处朵朵莲花盛开着,甚是好看。
衣裙的纹路,倒并非北方特色,反倒有种江南水乡的温婉,而衣裙的好看却不及妇人美貌的十分之一。
眉毛若柳枝弯弯,秀气的鼻梁衬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张鹅蛋脸。
这妇人便是齐家夫人,名讳不明。
边陲小镇,无人在意妇人家的姓名,偶有邻里见往来,都以夫家姓氏指称。
妇人一柄折扇轻敲了小公子的脑袋后,在二人身旁蹲下,先是柔声责备:“娘跟你说了几次,出门在外,不要乱跑。”
又将手轻轻覆在二人牵着的小手上:“这是谁家的小公子,怎生得如此乖巧,与爹娘走散了也不哭不闹的。”
陵昀只是滴溜着一双滚圆的眼睛,在二人身上打转,并不答话。
“娘,他好像是个小哑巴。”
白衣的小公子耷拉下一张脸,仿佛因此感到苦恼。
话音未落,小公子的脑袋又挨了一折扇。
“齐瑜!就你话多。”
转过头微微一笑,妇人伸出双手,欲要将陵昀抱起。
“暂时先跟着我们走好吗?或许能在这街上寻到你的爹娘。”
陵昀有些困扰,看着被齐瑜牵着的双手,模仿着反手牵住,朝齐瑜身后挪了一步。
陵昀的动作似乎是取悦了齐瑜,得意洋洋地将牵起的小手冲着母亲摇晃着炫耀。
妇人无奈笑了笑,“罢了,那你牵好弟弟,莫要调皮。”
齐瑜和娘亲今日本就是出门游街,也没有特定的去处,此时牵着陵昀,便更加放慢了步子。
陵昀对街边的一切都很好奇,齐瑜便耐着性子陪他在每个小摊前驻足。
“小公子,给您的弟弟买一个糖人嘛?”
眼尖的大爷瞧着齐瑜一身白衣上精致的金边刺绣,急急抛出了橄榄枝。
陵昀只是新奇,看着那金灿灿的糖浆,绘出龙腾虎跃的花样,最终固定成型。
下一秒,糖人就到了陵韵的手上。
齐瑜得意洋洋地掂着手中的小荷包,对大爷潇洒地抛下一句:“多余的不用找了。”
便牵着陵韵跟在娘亲身后扬长而去。
齐夫人领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在闹市转了半天,照理来说很是显眼,却未曾见有人来寻孩子的。
陵韵生于灵气,无父无母,自然是不会有人来寻。
齐夫人将此事报了官府,看着齐瑜和陵昀牵着的手,略一思量,将陵韵一并带回了家去。
齐瑜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家中没有兄弟姐妹,这新春之际游街,平白添了一个玩伴,甚是高兴。
到了宅院,就将陵韵牵着到了自己的院子。
陵昀一手紧紧攥着齐瑜,另一手小心翼翼地举着糖人。
齐瑜见陵昀对这兔子糖人宝贝的不行,心下觉得刚才的碎银花得值得。
齐瑜站着不动,陵昀也不动弹,就站在原地呆呆地盯着糖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瑜不知怎的,突然起了玩心,一口将小兔子的耳朵咬掉了一只。
陵昀那张平静的小脸终于如齐瑜所愿,皱巴在了一起。
圆嘟嘟脸蛋上,两道细细的眉毛拧成一团,视线从糖人来到了齐瑜的脸上。
齐瑜刚满八岁,平日里一副小大人的做派,两颊的软肉却仍显得稚气未脱。
此刻将嘴里的糖嚼得嘎嘣响,颇有一丝挑衅的意味。
陵昀的视线在糖人和齐瑜的脸上往返几次,忽然学着齐瑜的样子,将小兔子另一边的耳朵咬到了嘴里。
“甜吧?”
齐瑜笑盈盈地发问。
陵昀于是第一次知道,这便是甜的滋味。
用晚膳时,陵昀坐在齐瑜身旁,有模有样地学着,齐瑜吃一样,他便吃一样。
凌云山人杰地灵,陵昀由此间灵气凝成,自然是聪颖,一双筷子使得倒是灵活。
齐瑜一副心思都在自己的新玩伴身上,怎会注意不到陵昀的有意模仿,故意伸筷子夹起一片青椒放入嘴中后,悄悄别过身去吐在了碗碟里。
陵昀没有注意到齐瑜的小动作,将一片青椒放入嘴里,扎实地咀嚼品尝着。
青椒的辣味藏在清甜的后头,渐渐从舌尖蔓延开,刺痛着唇舌。
齐瑜见陵昀表情如常,还以为今日的青椒没有辣味,颇觉遗憾,下一瞬,只见陵昀的眼睛忽然盈满泪水,轻轻一眨,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这一落泪,可把齐瑜吓坏了,忙端着茶水冲到陵昀的身边,先是示意他喝水,又掏出手绢手忙脚乱地替陵昀擦着眼泪。
齐夫人原本端坐在主位用餐,见齐瑜在席间忙活,心知这小子又是顽皮,擦了擦嘴角,举着折扇便来了。
齐瑜脑袋又挨了一敲,此次却问心有愧,不敢还嘴。
齐夫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包剥好的瓜子仁,塞了几粒到陵昀的嘴里。
陵昀嚼着瓜子,果仁香味在唇齿间散开,辣味登时被冲淡不少,眼泪终于是止住了。
用过膳,齐夫人便如往常一般回屋歇息,并未因家中多了一小子而烦心。
齐瑜似是习惯了母亲甩手掌柜的作风,自觉地将陵韵带回房间,指挥着丫鬟仆役们拿来一床铺盖卷,加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陵韵被齐瑜安排在了一旁的小圆凳上。
一屋子的人忙进忙出,陵韵静静坐着,手里捏着齐夫人给的一把瓜子。
瓜子是齐夫人方才在街上买的,新鲜出炉的瓜子,握在手中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丝余温。
“怎么不吃?”
齐瑜从陵昀手中抓过一颗瓜子,自顾自地剥了起来,小手翻飞,一粒完整光滑的瓜子仁递到了陵昀面前。
陵昀看着齐瑜递来的瓜子仁,摇了摇头。
齐瑜被拒绝了也不恼,轻轻一抛,瓜子仁进了自己的嘴里。
“少爷,洗澡水备好了。”
齐瑜抬步向门外走,却被拽住了衣角。
陵昀“如愿以偿”地跟着齐瑜进了浴室。
小少爷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跳进了浴盆,招呼着陵昀一起。
年幼的山神微微偏过头,不明白齐瑜的意思。
齐瑜招了招手,待陵昀走到站到浴盆边,一阵天旋地转,被齐瑜拖住腋下举起,带进了浴缸。
看着陵昀如落汤鸡一般的造型,齐瑜不由捧腹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伸手欲要帮陵昀把衣衫脱了,下一秒却笑不出来。
陵昀见齐瑜伸手扒拉他的衣服,虽不理解,但见齐瑜方才下水前把衣物脱了,大约也明白衣衫此时显得累赘。
于是心念一转,将凝成的衣物散去了。
这画面在齐瑜眼中却显得过于诡异。
饶是齐瑜被齐夫人养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也不免愣神。
揉了揉眼睛,四下看看,又伸手在浴盆底部摸了摸,确实没有看到陵昀衣袍的影子。
齐瑜确认了一件事。
这小哑巴,不是人。
陵昀见齐瑜的神色奇怪,又将衣服幻化在身上。
这举动又逗笑了齐瑜。
小哑巴虽然不是人,却着实可爱。
“快把衣服去了。我让下人们备好了换洗衣服,以后可不要在别人面前变衣服出来吓人了。”
陵昀不很明白,但是乖巧地将衣服收了起来。
鸡飞狗跳地结束了一次沐浴,齐瑜生怕小祖宗在仆役们面前整出别的幺蛾子,擦拭干净身子换好了衣服,又自己替陵昀收拾妥帖。
回房的路上,陵昀一手被齐瑜牵住,望着头顶悬着的月亮,忽然站定。
圆月降至,月光洒下,凌云山此时应是万物祥和宁静的景象。
陵昀就这样呆呆地沐浴在月光下,朝凌云山的方向遥望。
齐瑜看着洁白的月光铺在地上,洒在陵昀身上,家中为节庆预备的灯笼在一旁映衬,只觉得陵昀似乎身在此间,又不在此间。
“那是你的家吗?”
陵昀听不懂齐瑜的问题。
“那你要走吗?”
齐瑜换了个问题,话问出口时不由得捏紧了陵昀的手。
陵昀低头看了看,学着齐瑜的样子,也将齐瑜的手捏了捏,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齐瑜也不明白为何,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牵着陵昀回了房间。
床铺都已收拾停当,齐瑜将陵昀带到床上,让他躺下,又帮他掖好了被子。
齐夫人爱放养孩子,倒是将齐瑜养成了凡事心细的性子,年纪尚小,照顾起人来却毫不含糊。
吹熄了床头的蜡烛,见陵昀仍瞪大着那双滚圆的眼睛,便伸手将那亮晶晶的眸子盖住。
“睡觉。”
陵昀眼前一黑,眨了眨眼,也没见一丝光亮,就这样静等一会儿,竟然感觉一丝困意袭来。
陵昀眨眼时,细长的睫毛在齐瑜掌心扫过,直叫齐瑜掌心发痒,却坚持着没有移开。
不多时,只觉的身旁的小人呼吸放缓,这才缓缓将手收回自己的被褥,也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