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的晨光带着年味,斜斜地照进酒坊时,沈砚正踩着木梯,将最后一坛陈酒从阁楼上搬下来。坛身裹着的旧布沾着灰尘,他用布巾轻轻擦拭,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坛釉——这是周槐去年托他帮忙陈放的"岁酒",按糟香渡的规矩,要在除夕前开坛,全家分饮,祈愿来年顺遂。
“沈小哥,坛口的红泥可别擦破了!”周槐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他肩上扛着个半人高的竹筐,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米糕,热气裹着米香飘进酒坊。沈砚停下动作,探头往下看,见周槐身后还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是他儿子周小棠,手里提着串晒干的红辣椒,衬得小脸通红。
“这岁酒得等除夕夜里,守岁时开才吉利。”周槐将米糕放在桌上,拿起布巾帮着擦坛身,指尖划过坛口干裂的红泥,“我爹当年教我酿酒时说,岁酒里得藏着一年的念想,你这一年盼着什么,酒里就能酿出什么味道。”沈砚想起自己这一年,从初到糟香渡的生疏,到如今能独立酿出桂花酒、山楂酒,心头忽然暖了起来——他的念想,大抵就是这满坊的酒香,和身边这些温热的人。
周小棠凑到酿缸边,好奇地看着里面剩下的酒醅:“沈哥哥,这糟还能酿酒吗?”沈砚笑着摇头,从缸里抓起一把糟粒递给他:“这是三糟了,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但可以用来喂家里的鸡鸭,开春下的蛋会更鲜。”周小棠捏着糟粒,忽然眼睛一亮:“那我们能用它做糟肉吗?我娘说,除夕的糟肉最香了!”
周槐拍了拍儿子的头:“就知道吃。”话里却带着笑意,转头对沈砚说:“除夕要是不嫌弃,就来我家吃年夜饭,让你嫂子做糟肉、酱鸭,再配上这岁酒,才算过年。”沈砚心里一热,忙点头应下,看着周槐父子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酒坊里,第一次有了过年的热闹。
午后,沈砚提着一坛新蒸的中酒,去了老船夫家。院门上已经贴了张红纸,上面是老船夫自己写的“福”字,歪歪扭扭却透着喜庆。老船夫正坐在屋檐下编竹篮,见他来,忙放下竹篾,接过酒坛:“沈小哥这是给我送年酒来了?”
“您尝尝,这是上个月蒸的,比之前的更醇些。”沈砚帮着搬了把椅子,坐在老船夫身边。老船夫倒了碗酒,喝了一口,眯起眼睛:“嗯,有年味了。”他指着屋里堆着的年货,“你看,这是镇上买的年画,这是我孙女寄来的糖糕,往年就我一个人过年,今年有你陪着,倒热闹多了。”
沈砚看着墙上挂着的旧渔网,网眼上还沾着河泥,忽然想起老船夫说过,他年轻时跑船,每年除夕都在船上过,就着河水喝一口随身带的酒,就算过年了。“今年除夕,您也来周伯家一起过吧?”沈砚提议道,“人多热闹,还能一起守岁开岁酒。”老船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正好尝尝周嫂子的糟肉。”
傍晚回到酒坊时,沈砚发现院门上多了副春联,红纸上的字迹清秀,是苏墨卿的手笔——想来是年前托人送来的,他竟忘了拆开。上联写“糟香满渡迎新春”,下联是“酒暖千户辞旧岁”,横批是“岁岁平安”。他找来浆糊,小心地将春联贴在门上,红色的纸映着夕阳,瞬间添了几分年味。
夜里,沈砚坐在灯下,开始整理这一年酿的酒。他从地窖里搬出桂花酒和山楂酒,用布巾仔细擦拭坛身,又在红纸上补写了日期,才放回地窖。接着,他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苏墨卿的信和自己写的笔记,一页页翻看,看着上面记录的酿酒细节——“癸卯年秋,伏曲三钱,樟木续火”“冬月初,临安金桂淘洗三遍”,忽然觉得这一年的时光,都被藏在了这些字迹里,清晰而温暖。
除夕这天,沈砚起得很早。他先去酒坊里检查了一遍酒坛,又将院子打扫干净,才换上新做的青布长衫,提着一坛山楂酒,往周槐家走去。街上已经有了鞭炮声,孩子们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糖画,笑着跑过,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味和鞭炮的硝烟味,满是过年的气息。
周槐家的院门大开着,院里挂着红灯笼,周嫂子正站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炖着的肉香飘得老远。周小棠见沈砚来,忙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跑:“沈哥哥,快来看我贴的窗花!”屋里的窗户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窗花,有鱼有花,还有小小的酒坛,都是周小棠的手笔,虽然粗糙,却透着可爱。
老船夫也来了,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他亲手编的竹篮,送给周小棠当新年礼物。周槐从阁楼上搬下那坛岁酒,放在桌上,坛口的红泥已经裂开了细纹,像藏着一年的时光。“等夜里守岁,咱们就开这坛酒。”周槐笑着说,“让沈小哥尝尝,我们糟香渡的岁酒,是什么味道。”
年夜饭很丰盛,桌上摆着糟肉、酱鸭、红烧鱼,还有周嫂子做的米糕,每道菜都透着家常的香味。周小棠不停地给沈砚夹菜,周嫂子则拉着沈砚问起他的家乡,老船夫和周槐聊着当年跑船的往事,酒桌上的笑声不断,暖融融的气氛裹着酒香,让沈砚觉得,这就是家的味道。
守岁时,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响,夜空里绽开了烟花,五颜六色的光映在窗户上。周槐拿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刮开岁酒坛口的红泥,随着“啵”的一声轻响,坛口的布被掀开,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飘满了屋子,带着米香和淡淡的甜意。
“来,每人都得喝一杯。”周槐给每个人倒了一碗酒,酒液呈琥珀色,在灯光下泛着光。沈砚端起碗,和众人碰了碰,喝了一口,只觉得酒香在嘴里散开,带着温暖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人心口都热了。他想起周槐说的“岁酒里藏着一年的念想”,忽然觉得,这酒里藏着的,是周槐对家人的牵挂,是老船夫对过往的怀念,也是他对糟香渡的眷恋。
“沈小哥,新的一年,要不要试试酿坛‘春酒’?”周槐喝了口酒,笑着说,“开春后,用新抽的麦芽做曲,再加上河边的芦苇芽,酿出来的酒带着春天的清味,最是爽口。”沈砚眼睛一亮,忙点头:“好啊,到时候还得请周伯指点。”
老船夫看着窗外的烟花,忽然开口:“明年春天,我带你去上游的芦苇荡看看,那里的芦苇芽最嫩,用来酿酒最好。”周小棠也凑过来:“沈哥哥,我也去!我还能帮你摘芦苇芽!”屋里的笑声又响了起来,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
夜深时,沈砚提着空酒坛,慢慢走回酒坊。街上的鞭炮声渐渐稀疏,只有红灯笼还亮着,映着门上的春联。他推开酒坊的门,一股熟悉的酒香扑面而来,满坊的酒坛在灯光下静静立着,像在等着新的一年。
他走到书桌前,提笔在笔记上写下:“癸卯年除夕,与周伯、老船夫共饮岁酒,尝糟肉,听往事。岁酒醇暖,藏一年念想;人情温热,抵寒冬霜雪。新岁盼酿春酒,寻芦苇芽,续糟香渡之缘。”
写完后,他将笔记放进抽屉,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空。烟花还在偶尔绽放,照亮了院中的翠竹,雪已经化了,露出青石板的底色。他想起新的一年,想起春天的芦苇芽,想起地窖里的桂花酒和山楂酒,忽然觉得,未来的日子,就像这坛岁酒,藏着无限的期待,等着时光慢慢酿成更美的味道。
夜风带着年味,吹进酒坊,沈砚却不觉得冷。他知道,在糟香渡,在这个满是酒香和人情的地方,他的新年,会和这里的酒一样,醇厚、温暖,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