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雪落下来时,沈砚正在酒坊里整理酒坛。细碎的雪粒打在木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伸手推开窗,一股带着寒气的风涌进来,混着雪的清冽,瞬间冲淡了满坊的酒香。院中的青石板已经覆了层薄雪,像铺了张白宣纸,唯有墙角那丛翠竹,还挺着青绿色的竿子,雪落在竹叶上,积成小小的雪团。
"沈小哥,快把窗关上,别让雪飘进酒坛里!"周槐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他裹着件厚棉袄,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布,雪落在蓝布上,很快就化了。沈砚忙关了窗,迎上去接过竹篮,入手竟有些沉,掀开蓝布一看,里面是半篮冻得硬邦邦的红果。
"这是山里的野山楂,前几日我儿子上山砍柴摘的,冻了几天正好用。"周槐搓着手走进屋,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每年腊月初雪后,我们糟香渡的人都要酿一坛山楂酒,酸甜口的,开春喝着解腻,还能开胃。"
沈砚拿起一颗野山楂,冻得像颗红玛瑙,放在手里能感觉到冰碴子。他想起去年在临安,苏墨卿曾给过他一颗蜜饯山楂,酸甜软糯,只是没想到还能用来酿酒。"这山楂得怎么处理?"他问道。周槐坐在炉边烤火,指着竹篮:"得先化冻,用温水泡半个时辰,把核挖了,再切成两半,和蒸熟的糯米拌在一起,加些甜曲,封在坛里等着发酵。"
两人说干就干。沈砚烧了锅温水,将野山楂倒进去,水面很快浮起一层细小的冰碴,随着水温升高,山楂慢慢变软,红色的果皮在水里泛着淡淡的红晕。半个时辰后,他捞出山楂,用小刀仔细挖去果核,指尖沾了些山楂的汁液,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周槐则在一旁蒸糯米,蒸笼里冒出的白汽带着米香,混着山楂的酸甜,让整个酒坊都变得温暖起来。
糯米蒸好后,摊在竹席上晾凉,沈砚将切好的山楂倒进去,两人用手慢慢拌匀。温热的糯米裹着山楂,红色的果肉嵌在雪白的米粒里,像撒了把碎红宝石。周槐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瓶,倒出些淡黄色的甜曲粉:"这甜曲是我家传的,用麦芽和红枣做的,酿出来的酒带着点枣香,正好配山楂的酸。"
沈砚将甜曲粉均匀地撒在糯米山楂上,又用手翻拌了几遍,确保每一粒糯米都沾到曲粉。周槐拿来一个新的陶坛,在坛底铺了层干净的纱布:"得用纱布垫着,不然山楂的碎渣会沉在坛底,影响酒的口感。"两人合力将拌好的料倒进坛里,沈砚按周槐说的,用木杵轻轻压实,直到坛口只剩下浅浅一层空间。
"最后一步,得在坛口加层蜜。"周槐从屋里拿出个陶罐,里面是自家酿的槐花蜜,琥珀色的蜜液浓稠得能拉出丝,"用蜜封口,既能防腐,又能添些甜味,平衡山楂的酸。"沈砚用勺子舀了些槐花蜜,沿着坛口的边缘慢慢倒下去,蜜液顺着料的缝隙渗进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封坛时,沈砚特意在红泥里加了些切碎的竹叶——他想起院角的翠竹,觉得这冬日里的绿色,能给这坛山楂酒添些生机。他在红纸上写下"癸卯年腊·山楂酒",又画了一串小小的山楂,才将红纸贴在坛口。周槐看着他的动作,笑道:"沈小哥这坛酒,怕是糟香渡最精致的一坛山楂酒了。"
将山楂酒搬进地窖时,沈砚特意把它放在桂花酒旁边。两坛酒并排立着,一坛贴着桂花,一坛贴着山楂,红纸上的字迹在昏暗的地窖里格外醒目。他摸了摸两坛酒的坛身,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院外的雪,忽然觉得,这地窖里藏着的,不仅是酒,还有整个糟香渡的四季——秋天的桂花,冬天的山楂,春天的风,夏天的雨,都被封进了坛子里,等着时光慢慢酿成味道。
出地窖时,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沈砚走到院角的翠竹旁,看着竹叶上的雪团,忽然想起前几日去河边,老船夫说过,腊雪是"瑞雪",能冻死地里的害虫,来年庄稼就能有好收成。他弯腰摇了摇竹竿,雪团"簌簌"地落下来,落在脖子里,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小哥,要不要尝尝我家的冻梨?"邻居王婶端着个瓷碗走过来,碗里是几个黑紫色的冻梨,表面结着层薄薄的冰。沈砚接过一个,放在手里化了会儿,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带着冰碴的凉,却一点都不涩。"这冻梨得用冬天的河水冻,才能有这个味道。"王婶坐在石阶上,看着院中的雪,"每年下雪天,我们都要冻些梨和山楂,等过年的时候,拿出来招待客人。"
沈砚和王婶聊着天,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吱呀"的车轮声。他抬头一看,是镇上的货郎张叔,推着小车走过来,车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张叔看到沈砚,笑着喊道:"沈小哥,要不要买些糖画?过年给孩子们玩的。"沈砚走到车旁,看着车上插着的糖画,有龙有凤,还有十二生肖,晶莹剔透的糖衣在阳光下泛着光。
"张叔,您每年都这个时候来糟香渡吗?"沈砚问道。张叔点头,一边整理糖画一边说:"是啊,每年腊雪后,糟香渡的人都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我就过来卖些糖画、年画,赚点过年钱。"他指着远处的酒坊,"去年我来的时候,还没见你的酒坊呢,今年一看,倒是热闹得很。"
沈砚笑着谢过张叔,买了个小兔子形状的糖画,递给旁边看热闹的王婶家的小孙女。小女孩接过糖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蹦蹦跳跳地跑开了。王婶看着孙女的背影,笑道:"沈小哥是个心细的人,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只会酿酒、种地。"
傍晚时分,沈砚提着一坛刚过滤好的山楂酒汁——按周槐说的,刚酿好的山楂酒得先过滤掉渣,才能慢慢陈化——去了老船夫家。老船夫正坐在炉边编渔网,炉上炖着一锅萝卜汤,香气飘满了屋子。见沈砚来,他忙放下渔网:"沈小哥这是又酿了新酒?"
沈砚将酒坛放在桌上,倒了一碗酒汁递给老船夫。浅红色的酒汁在碗里晃荡,带着山楂的酸甜和糯米的米香,还没喝,就觉得满口生津。老船夫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味道!酸得清爽,甜得不腻,比我年轻时喝的山楂酒还好喝。"他又喝了一口,指着炉上的萝卜汤,"这酒配萝卜汤正好,解腻又暖胃。"
两人坐在炉边,就着萝卜汤喝酒,炉子里的柴火"噼啪"地响,屋里暖融融的。老船夫说起了年轻时的腊雪天:"我二十岁那年,糟香渡下了场大雪,河都冻住了,酒船开不了,我们就坐在家里酿酒、编渔网,等着雪化。那时候没有别的娱乐,就靠喝酒聊天过日子,可也觉得热闹。"他看着窗外的雪,"现在日子好了,有电视,有收音机,可我还是喜欢坐在炉边喝酒,觉得这样才像过年。"
沈砚喝着山楂酒,只觉得酸甜的酒汁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心口都热了。他想起地窖里的山楂酒和桂花酒,想起窗台上的桂花糖,想起院角的翠竹,忽然觉得,这腊雪天虽然寒冷,却满是生活的暖意。就像这坛山楂酒,虽然是用冬日的雪和冻山楂酿的,却带着酸甜的温暖,让人想起春天的希望。
回到酒坊时,天已经黑透了。沈砚点亮油灯,走到书桌前,看着苏墨卿的信,忽然想起该给苏墨卿写封回信。他提笔在纸上写道:"墨卿兄台鉴:腊月初雪,糟香渡已覆薄雪。弟得周伯指点,用野山楂、糯米及甜曲,酿得山楂酒一坛,藏于地窖。酒汁酸甜清冽,配冬日萝卜汤甚佳。兄所赠金桂,已酿两坛桂花酒,待来年春开坛,定寄一坛与兄共饮。糟香渡冬日虽寒,然有雪、有酒、有故人,亦觉温暖。弟沈砚,癸卯年腊。"
写完信,沈砚将它折好,放进信封里。他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的雪,月光洒在雪地上,泛着银白色的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酒坊里酒坛的轻微声响——那是酒在坛里慢慢发酵的声音,像时光在轻轻低语。他想起明年春天,桂花酒开坛时的甜香,山楂酒陈化后的醇厚,忽然觉得,这冬日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他走到炉边,添了些柴火,炉子里的火苗又旺了起来,映得满坊的酒坛都泛着暖光。他摸了摸身边的山楂酒坛,忽然觉得,这些酒坛就像一个个小小的时光容器,装着糟香渡的四季,装着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装着那些平淡却温暖的日子。而他,就像一个守着时光的人,等着这些酒慢慢成熟,等着那些美好的日子慢慢到来。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雪的清冽,却不再让人觉得寒冷。沈砚坐在炉边,看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一句话:"冬酿雪,春饮香。"或许,这就是糟香渡的日子,用冬日的寒冷,酿出春天的温暖,用时光的等待,酿出生活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