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落在酒坊的青瓦上时,沈砚正蹲在酿缸前翻糟。木耙齿插进深褐色的糟粒里,带着昨夜残留的微凉,他手腕微微用力,将缸底结团的糟块打散,指尖触到那些松散的颗粒,竟觉出几分像冬日里晒干的棉絮——这是头回蒸酒后剩下的"二糟",按周槐的说法,得趁着晨霜未散时翻透,让霜气渗进糟里,能添几分清冽。
院角的井水结了层薄冰,沈砚打了桶水倒进铜盆,冰凉的水溅在指缝间,让他瞬间清醒。昨日蒸酒时沾在木耙上的酒渍已经干透,泛着浅褐色的印子,他用布仔细擦着耙齿,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抬头时,就见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牵着匹白马站在门口,马背上驮着两个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额角还沾着霜花。
"请问,这里是沈砚沈小哥的酒坊吗?"年轻人声音带着些气喘,显然是赶了远路。沈砚放下木耙,点头应道:"我便是沈砚,不知兄台是?"年轻人眼睛一亮,忙从怀里掏出封信递过来:"我是从临安来的,受苏先生所托,给您送些东西。"
"苏先生?"沈砚接过信,指尖触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头一动——是去年在临安相识的苏墨卿,那位爱酒的文人。拆开信,纸上的字清隽秀丽,说近日得了些临安特产的桂花,想着糟香渡的酒若添了桂花,定有别样风味,便托人送来,还附了张桂花酒的酿法,末尾写着"盼君酿出佳酿,他日共饮"。
年轻人这时已将马背上的包袱卸下,打开来,满院都是桂花的甜香——竟是两袋晒干的金桂,花瓣饱满,色泽金黄,抓一把在手里,指尖都沾着蜜似的香气。"苏先生特意嘱咐,这桂花得用井水淘洗三遍,沥干后和酒醅一同入缸,还得封上三个月,才能出味。"年轻人一边说,一边指着另一袋东西,"这是临安的瓷坛,苏先生说,装桂花酒得用这种细瓷坛,酒气跑不了,香味也能锁得住。"
沈砚捧着桂花,鼻尖萦绕着甜香,忽然想起去年在临安,苏墨卿拉着他在酒肆里喝桂花酒的情景。那时苏墨卿说,好的酒得有好的配料,就像好的文章得有好的典故,缺一不可。如今这桂花从临安千里迢迢送来,倒像是把去年的酒意,也一同带到了糟香渡。
"劳烦兄台跑这一趟,快进屋喝杯热茶。"沈砚引着年轻人进屋,刚烧开的水冲进粗陶壶里,茶叶舒展开来,满屋都是茶香。年轻人喝了口茶,缓了缓气:"不瞒沈小哥,我从临安出发,走了六天,就怕这桂花路上坏了。苏先生说,您是懂酒的人,这些桂花到了您手里,才能物尽其用。"
送走年轻人时,晨霜已经化了,阳光落在桂花上,泛着金闪闪的光。沈砚将桂花搬到屋檐下,按苏墨卿信里说的,取了半袋倒进铜盆,又打了井水来淘洗。桂花在水里轻轻浮动,像撒了把碎金,淘洗三遍后,水依然清澈,他将桂花捞出来,摊在竹筛上沥干,阳光晒在花瓣上,甜香越发浓郁。
"沈小哥这是得了好东西?"周槐扛着锄头走进来,刚从自家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土。他闻到桂花的香气,眼睛一亮,凑到竹筛前看了看:"这是临安的金桂吧?我年轻时去过一次临安,见过这种桂花,香味能飘半条街。"
沈砚点头,把苏墨卿的信递给周槐。周槐眯着眼看了半天,笑道:"苏先生倒是懂行,桂花酒确实得用这种细瓷坛装。不过,咱们糟香渡的酒醅配临安的桂花,倒像是江南的水配北方的粮,说不定能酿出绝味。"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沥干的桂花,放在鼻尖闻了闻,"只是这桂花得和二糟混匀,还得加些冰糖,不然甜味不够,压不住酒的烈气。"
沈砚记下周槐的话,从屋里翻出年前买的冰糖,敲成碎块。周槐帮着他把二糟从酿缸里舀出来,铺在竹席上,等糟粒晾到微温,再将桂花和冰糖碎撒进去,两人用木耙慢慢拌匀。桂花的甜香混着糟粒的酒香,飘得满院都是,连院外路过的孩童都停下脚步,扒着门缝往里看。
"装坛的时候得注意,不能压太实,不然酒气透不出来。"周槐拿起一个细瓷坛,往里面舀了半坛拌好的糟醅,"每装一层,就得撒一层薄盐,盐能防腐,还能让桂花的香味更透。"沈砚照着做,一层糟醅,一层薄盐,直到瓷坛装满,最后用干净的纱布盖在坛口,再封上红泥。他学着之前的样子,在红泥上贴了张红纸,写上"癸卯年冬·桂花酒",又在旁边画了朵小小的桂花。
周槐看着他贴红纸,笑道:"沈小哥倒是细心,我年轻时酿桂花酒,从来记不住日子,最后哪个坛子里是什么酒都分不清。"他指着院角的地窖,"这桂花酒得放进地窖里陈着,地窖里温度低,还潮,香味能慢慢渗进酒里。等明年春天开坛,保证满院都是桂花香味。"
沈砚跟着周槐走进地窖,里面摆着十几坛陈酒,坛口的红泥都已经干裂,有些坛身上还贴着几十年前的红纸,字迹都模糊了。地窖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混着泥土的潮气,吸一口都觉得醉。周槐指着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最凉快,把桂花酒放在那儿,别去碰它,让它自己慢慢陈。"
将两坛桂花酒放进地窖后,沈砚忍不住摸了摸旁边一坛旧酒,坛身冰凉,红泥上的字迹依稀能看出"庚子年"三个字。"这坛酒有三年了吧?"他问道。周槐点头:"是啊,那是我儿子出生那年酿的,想着等他长大成人再开坛。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他都能帮着我翻糟了。"
走出地窖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沈砚看着院中的竹筛,上面还剩些桂花,阳光晒得花瓣有些发脆。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河边看到的芦苇,已经开了雪白的芦花,风一吹,像漫天飞雪。"周伯,用剩下的桂花能不能做些桂花糖?"他问道。周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能,把桂花和白糖拌在一起,密封起来,过几天就是桂花糖,配着馒头吃,香得很。"
沈砚来了兴致,找了个干净的瓷罐,将剩下的桂花倒进罐里,又一层桂花一层白糖地铺好,最后盖紧盖子,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瓷罐上,能看到里面金黄的桂花和雪白的白糖,像一幅小小的画。
傍晚时分,沈砚提着一坛刚蒸好的中酒,去了老船夫家。老船夫正坐在门口编竹篮,见他来,忙放下竹篾:"沈小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沈砚晃了晃手里的酒坛:"新蒸的中酒,想请您尝尝。"
老船夫笑着接过酒坛,走进屋里拿出两个粗陶碗,倒了两碗酒。酒液琥珀色,在碗里晃荡着,酒香瞬间飘满了屋子。老船夫端起碗,喝了一口,闭上眼睛品了半晌,才开口:"比上次的酒更醇了,是不是翻糟的时候加了霜气?"
沈砚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知道?"老船夫笑了:"我喝了一辈子糟香渡的酒,这点门道还能不知道?霜气能去酒里的杂味,让酒更清冽。不过,你这酒里好像还带着点别的香味,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
沈砚把苏墨卿送桂花、酿桂花酒的事说了。老船夫眼睛一亮:"临安的金桂?那可是好东西!我年轻的时候,在江南喝过一次桂花酒,至今还记得那个香味。没想到沈小哥也能酿出桂花酒,等明年春天开坛,一定要叫上我。"
两人坐在门口,就着暮色喝酒,远处传来河水的声音,偶尔有酒船划过,传来几声吆喝。老船夫喝得兴起,说起了年轻时的往事:"我二十岁那年,跟着船队去江南,在临安的西湖边喝过一次桂花酒。那酒是用西湖水酿的,还加了西湖里的莲子,喝起来又甜又醇。可我总觉得,不如咱们糟香渡的酒实在。后来才明白,咱们的酒里有糟香渡的风,有糟香渡的水,还有咱们糟香渡人的日子,这些都是别的地方没有的。"
沈砚听着老船夫的话,喝了一口酒,只觉得酒里的醇香在嘴里散开,带着些微的清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那是翻糟时渗进去的霜气,也是心里藏着的期待。他想起地窖里的桂花酒,想起窗台上的桂花糖,想起明年春天开坛时的香味,忽然觉得,这冬日的日子虽然寒冷,却满是暖意。
回到酒坊时,天已经黑了。沈砚点亮油灯,走到窗台前,看着那个装着桂花糖的瓷罐。灯光落在瓷罐上,能看到里面的桂花和白糖已经有些融化,颜色变得更深了些。他想起苏墨卿信里的话,想起老船夫的期待,想起周槐的叮嘱,忽然觉得,酿酒不仅仅是酿出一坛坛酒,更是酿出一段段时光,酿出人与人之间的情谊。
他走到书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下:"癸卯年冬,得临安金桂两袋,酿桂花酒两坛,藏于地窖。余桂拌糖,封于瓷罐。新蒸中酒,邀老船夫共饮,言及江南旧事,方知酒之真味,在景,在人,在岁月。待来年春,桂花酒熟,当与故人共赏。"
写完后,他将纸折好,放进一个小瓷盒里,和苏墨卿的信放在一起。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书桌上,带着清冷的光。沈砚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地窖的方向,仿佛能闻到明年春天桂花酒的香味。他知道,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时,打开那两坛桂花酒,一定会是满院的甜香,那香味里,会有临安的桂花,有糟香渡的水,有冬日的霜气,还有这一段段温暖的时光。
夜风带着些凉意,吹在脸上,沈砚却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想起明天还要去翻另一缸糟,想起过几天还要蒸第三遍酒,想起地窖里那些等待成熟的酒坛,忽然觉得,这平淡的日子里,藏着最珍贵的幸福。就像那些在窖里慢慢陈化的酒,只有经过时光的沉淀,才能变得醇香浓厚,人生也是如此,只有经过岁月的打磨,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