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蹲在酒坊后院的青石板上,指尖捏着半粒微黄的酒曲,借着晨光细看。曲粒表面那层细密的白霜如碎雪覆着,指尖捻过时有微涩的触感,凑近鼻尖,隐约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稻香与霉菌混合的清苦——这是昨日从老曲师周槐家讨来的"伏曲",据说用三伏天的井水和新收的早稻制成,在糟香渡已传了三代。
酒坊的木门还没开,晨雾裹着河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水汽的凉意落在后颈。沈砚将曲粒放回粗陶碗中,碗底还沉着几粒前几日试酿时剩下的红曲,一红一白在碗底相映,倒像极了糟香渡河面上早晚不同的天色。他起身走到酿缸边,揭开覆着的青竹篾盖,一股混着酸意的酒香扑面而来,缸中琥珀色的酒醅还在微微冒泡,细密的气泡从深褐色的糟粒间钻出来,破在液面时发出极轻的"啵"声。
"沈小哥倒是早。"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槐扛着半袋新麦走进来,粗布短褂上沾着草屑。他放下布袋,径直走到酿缸边,弯腰看了眼缸中酒醅,伸手在糟粒里搅了搅,指尖带出些粘稠的酒液,放在嘴边尝了尝,眉头却皱了起来:"还是差了点意思,酸涩气压不住。"
沈砚点头,递过盛着伏曲的陶碗:"周伯,我按您说的,把伏曲磨成了粉,只是这用量......"他话没说完,就见周槐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来是块巴掌大的铜秤,秤杆上的刻度细如发丝。周槐捏起一小撮伏曲粉放在秤盘里,铜秤的指针颤了颤,停在"三钱"的刻度上。
"伏曲性烈,你这缸酒醅只用了三十斤粮,三钱刚好。"周槐将秤盘里的曲粉倒进陶碗,又指了指院角的柴火堆,"灶里的火得用松针引,先烧半捆栗木,等灶膛里的火色变成青灰,再添樟木。记住,火不能急,得像喂娃娃似的,一点一点添。"
沈砚应着,转身去拾柴火。松针堆在柴房最里面,带着松脂的香气,他抓了两把松针塞进灶膛,又拿了根火折子吹亮。火苗舔舐着松针,很快窜起橙红色的火焰,映得灶口的青砖都泛着暖光。他按周槐说的,先添了半捆栗木,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空荡的酒坊里格外清晰,随着火苗渐旺,灶膛里的火色慢慢从橙红变成了青灰,像蒙了层薄纱的月光。
"该添樟木了。"周槐不知何时站到了灶边,手里拿着块削好的樟木,"樟木耐烧,还能去酒里的杂味,只是得削成薄片,不然烧不透。"沈砚接过樟木,看了眼周槐手里的木片,薄得能透光,边缘还带着细腻的木纤维。他拿起柴刀,试着将樟木削成薄片,第一刀用力太猛,木片断成了两截,周槐在一旁笑:"沈小哥是读书人,手上没力气,慢慢来,就像写字似的,手腕得稳。"
沈砚深吸一口气,调整了握刀的姿势,手腕微微用力,柴刀在樟木上划过,一片薄如蝉翼的木片落了下来。他连着削了十几片,指尖渐渐有些发麻,额角也渗出了细汗。等把樟木片添进灶膛,灶里的火已经变得沉稳,青灰色的火苗舔着灶壁,偶尔有火星溅起,落在灶口的青砖上,很快就灭了。
"现在该看酒气了。"周槐走到蒸馏器旁,那是个用铜打造的大家伙,底部连着灶膛,顶部有个弯曲的铜管,管口对着一个陶瓮。他伸手摸了摸铜管,又侧耳听了听蒸馏器里的声音,"酒气上来的时候,铜管会发烫,你得用湿布裹着,不然酒气跑了,酒就淡了。"
沈砚找了块粗布,在井水里浸透,小心地裹在铜管上。湿布刚裹上去,就有白雾从布缝里冒出来,带着浓郁的酒香。他盯着陶瓮,看着第一滴酒液从铜管口滴下来,落在瓮底,发出清脆的"嗒"声。接着,酒液渐渐多了起来,连成了细线,瓮里的酒面慢慢升高,琥珀色的酒液在瓮中晃荡,映着晨光,像盛了一瓮碎金。
"第一瓮是头酒,最烈,得单独装。"周槐递过一个小口陶瓶,"头酒能去寒,但也最伤胃,一般不直接喝,得陈上几年。"沈砚接过陶瓶,小心翼翼地将头酒装进去,刚满半瓶,周槐就喊停:"够了,剩下的是中酒,味道最醇,装在大瓮里。"
他换了个大陶瓮,看着中酒源源不断地流进来,酒香越来越浓,整个酒坊都被笼罩在酒气里。周槐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着沈砚忙碌,忽然开口:"沈小哥,你知道为什么糟香渡的酒最好吗?"沈砚摇头,周槐指了指后院的水井:"因为这口井的水,是从山上来的,带着松针的清味,酿酒的时候,水比粮还重要。"
沈砚走到井边,弯腰看了看井水,清澈见底,能看到井底的鹅卵石。他伸手掬了一捧水,入口微凉,带着一丝清甜,果然和普通的河水不一样。周槐接着说:"还有酒曲,伏曲得在三伏天做,那时的霉菌最活跃,做出来的曲才够劲;冬曲得在冬至做,寒气重,曲性温和,酿出来的酒绵柔。不同的曲,酿出来的酒味道完全不一样。"
说话间,中酒已经接满了一瓮。沈砚盖好瓮盖,用红泥将缝隙封严,又在瓮身上贴了张红纸,写上"癸卯年秋·中酒"。周槐看着他的动作,点头道:"封泥得封严实,不然酒气跑了,陈个十年八年也没用。我们糟香渡的人,酿的不是酒,是时光,得慢慢等,等酒里的杂味散了,香味才会透出来。"
沈砚蹲在瓮边,看着红泥一点点变干,忽然想起前几日在河边遇到的那个老船夫。老船夫说,糟香渡的河水流了千年,每一代酿酒人都在河里泡着酒香,所以河水才会带着酒的清冽。那时他还不懂,现在看着这满坊的酒香,看着灶里跳动的青灰色火苗,忽然就明白了——酿酒从来不是简单的粮食发酵,而是人与时光的对话,是用耐心等待味道慢慢沉淀。
日头渐渐升高,晨雾散去,阳光透过酒坊的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砚将最后一块樟木片添进灶膛,灶里的火已经变得很弱,只剩下零星的火星。他走到酿缸边,揭开竹篾盖,缸中的酒醅已经不再冒泡,颜色也变成了深褐色,用手一捏,能感觉到糟粒已经变得干爽。
"今天的活差不多了。"周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明天一早来翻糟,把缸底的糟粒翻到上面,让剩下的酒气都透出来。再过三天,就能蒸第二遍酒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沈砚,"沈小哥,酿酒和做人一样,急不得,得守着火侯,等着味道自己出来。"
周槐走后,酒坊里只剩下沈砚一人。他坐在竹椅上,看着满坊的陶瓮,听着远处传来的河水声,鼻尖萦绕着浓郁的酒香。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暖意。他想起刚到糟香渡时,看着河面上往来的酒船,只觉得这里的日子缓慢而平淡,可如今亲手酿出第一瓮酒,才明白这平淡里藏着的,是最踏实的时光。
傍晚时分,沈砚提着那半瓶头酒,走到河边的老槐树下。老船夫正坐在树下抽烟,见他过来,笑着招手:"沈小哥,今天的酒成了?"沈砚点头,将酒瓶递过去。老船夫拧开瓶塞,凑近鼻尖闻了闻,眼睛一亮:"好曲子!这头酒够烈,陈上几年,就是难得的好酒。"
他倒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品着,半晌才开口:"沈小哥,你知道吗?我年轻时跟着船队去江南,喝过最好的酒,可总觉得不如糟香渡的酒踏实。后来才明白,这酒里酿的,是我们自己的日子,是这河边的风,是灶里的火,是每一个等着酒熟的清晨和傍晚。"
沈砚看着河面上的夕阳,晚霞将河水染成了金红色,往来的酒船上飘着酒旗,在风里轻轻摇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久到已经习惯了清晨的雾,习惯了灶里的火,习惯了这满坊的酒香。他想起周槐说的"守着火侯",想起老船夫说的"自己的日子",忽然明白,糟香渡的酒,从来不是酿给别人喝的,而是酿给自己的,是用时光和耐心,酿出的最踏实的生活。
回到酒坊时,天已经黑了。沈砚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满坊的陶瓮。他走到酿缸边,看着缸里的糟粒,又走到蒸馏器旁,摸了摸已经凉透的铜管。灶膛里的火星已经灭了,只剩下淡淡的樟木香气。他想起明天还要翻糟,想起三天后的第二遍蒸馏,想起陈酒时需要的耐心,忽然觉得,未来的日子虽然缓慢,却充满了期待。
他坐在油灯旁,提笔在纸上写下:"癸卯年秋,初酿得中酒一瓮,头酒半瓶。曲用伏曲,火以栗木引,樟木续之。水取后院井水,清冽甘甜。酒气初升时,如雾覆河面;酒液初滴时,似露落青石板。方知酿酒如做人,需守火侯,待时光,方得真味。"
写完后,他将纸折好,放进陶瓮的红泥封里。他想,等这瓮酒陈满十年,再打开时,看到这张纸,就能想起这个酿出第一瓮酒的秋天,想起糟香渡的风,想起灶里的火,想起那些陪着他酿酒的人,想起这平淡日子里藏着的,最珍贵的时光。
窗外的月光透过木窗,落在纸上,带着清辉。沈砚吹灭油灯,走出酒坊。河面上的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带着酒香。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觉得这糟香渡的月亮,好像也比别处的更亮,更圆,好像也染着淡淡的酒香,落在每一个等待酒熟的夜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