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将那枚刻着“凝露”二字的铜牌揣进怀中时,指尖仍能触到船板缝隙里残留的酒糟气息。暮色已漫过糟香渡的码头,远处酒坊的幌子在风中晃成模糊的赭色,唯有江心渔火如星子般缀在墨色水面,倒让他想起昨夜船舱里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以及灯影下,老船工枯瘦手指划过酒坛封口时的模样。
“沈小哥若真想弄清那酒的门道,明日辰时可去东市的曲蘖坊。”老船工临别时的话还在耳畔,“坊主苏九娘手里,或许有你要找的东西。”
他踏着青石板往客栈走,怀里的铜牌随着脚步轻轻磕碰,竟与腰间酒葫芦的晃动声凑成了细碎的节奏。路过街口那家总飘着甜酒香气的小店时,沈砚忽然驻足——橱窗里摆着的陶瓮与昨夜船上的酒坛制式相似,只是封口处用的是新鲜荷叶,而非那层泛着奇异光泽的深褐色封泥。他凑近看了看,见瓮口贴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新醅酒,七日熟”,字迹娟秀,倒不似寻常酒坊伙计的手笔。
“客官要打酒?”店内传来清脆的女声,布帘被掀开,走出个穿青布襦裙的姑娘,手里还拿着块沾着面粉的木牌,“这新醅酒是今早刚滤的,加了桂花,温着喝最是暖胃。”
沈砚目光落在姑娘手中的木牌上,那上面刻着的纹路竟与铜牌边缘的暗纹有几分相似,只是线条更浅,像是未完成的半成品。他指了指木牌:“这是做什么用的?”
姑娘笑着把木牌放在案上,指腹摩挲过纹路:“是苏九娘的曲蘖坊送来的‘认号牌’,凭这个去买酒曲,能便宜两文钱。”她见沈砚盯着纹路出神,又补充道,“听说这纹路是按古谱刻的,不同的纹路对应不同的酒曲,像这‘桂露纹’,就专配桂花酒的曲子。”
沈砚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铜牌递过去:“你看我这个,能配哪种曲子?”
姑娘接过铜牌时,指尖明显顿了顿,原本带笑的脸色瞬间沉了几分,她仔细摩挲着“凝露”二字,又翻过来查看背面的云纹,半晌才抬头:“沈小哥,你这牌子是从哪来的?”
“昨夜在船上捡的。”沈砚刻意隐去老船工的话,只含糊带过,“怎么,这牌子有问题?”
姑娘把铜牌还给沈砚,指尖微微发颤:“三年前,苏九娘的丈夫就是拿着刻着‘凝露’的牌子去送酒,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是翻船落江了,可九娘总说,她丈夫的船稳得很,不可能出事。”她压低声音,“而且自那以后,糟香渡就总有人说,夜里能听见江心有划船的声音,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沈砚攥紧铜牌,指腹传来冰凉的触感。他谢过姑娘,买了半葫芦桂花新醅酒,转身往客栈走。夜风渐凉,酒葫芦里的香气漫出来,混着码头特有的水汽,竟让他想起昨夜那坛“凝露酒”的味道——初尝时甘洌清醇,后劲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像是用了未完全发酵的酒曲。
次日天还未亮,沈砚就被窗外的梆子声惊醒。他起身洗漱时,发现昨夜放在案上的铜牌竟泛着淡淡的银光,凑近看才发现,牌身暗纹里藏着极细的孔洞,像是用来透气的。他揣好铜牌,往东市走去,此时的糟香渡刚从睡梦中醒来,酒坊的伙计们正推着装满酒糟的独轮车往江边走,车轮碾过青石板,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曲蘖坊藏在东市最里面的巷子深处,门楣上挂着块黑檀木匾,上面刻着“苏记曲蘖”四个篆字,匾额边缘缠着圈晒干的酒花,风一吹就簌簌作响。沈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坊内传来石臼捣东西的声音,节奏均匀,像是有人在按某种规律发力。
“进来吧。”门内传来个沙哑的女声,布帘自动掀开,露出个穿着皂色短打的妇人,她手里握着根枣木杵,石臼里是粉碎的酒曲,颜色偏深,带着点琥珀色的光泽,“我知道你会来,带着‘凝露’牌的人,总会找到这里。”
沈砚走进坊内,才发现这曲蘖坊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四面墙上挂满了晒干的酒曲,按颜色分成了几排:浅黄的是桂花曲,深褐的是高粱曲,最里面那排泛着银光的,竟与他怀中铜牌的光泽相似。妇人将枣木杵放在石臼旁,指了指那排银亮的酒曲:“那是‘凝露曲’,三年前我丈夫亲手酿的,只做了三斤,之后就再也没做出过同样的味道。”
“为什么?”沈砚问道,目光落在石臼旁的陶罐上,罐口飘出的气息与昨夜船上的酒坛一模一样。
妇人拿起块银亮的酒曲,递到沈砚面前:“你闻闻,这曲子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沈砚凑近闻了闻,除了熟悉的酒曲香气,还隐约有股淡淡的水腥气,像是江底的淤泥味。他皱了皱眉:“这曲子用了江水?”
“是江心的活水。”妇人点头,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的江面,“糟香渡的酒坊都用码头的水酿酒,只有我丈夫,非要划着小船去江心取水,说那里的水含着‘灵气’,酿出的酒才够清醇。”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三年前他最后一次去江心,回来时带了坛酿好的‘凝露酒’,说找到了让曲子更香醇的法子,可没等他说清楚,就被人叫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沈砚从怀中取出铜牌,放在案上:“我昨夜在船上捡到这个,还尝了坛‘凝露酒’,味道和你这曲子酿的很像,只是后劲有点苦。”
妇人拿起铜牌,指尖在“凝露”二字上反复摩挲,眼眶渐渐红了:“这是他的贴身牌子,背面的云纹里藏着取水的时辰,只有在每月十五的子时,江心的活水才会带着‘灵气’,晚一刻都不行。”她忽然抬头,盯着沈砚的眼睛,“你昨夜在船上,有没有见到个穿青布衫的男人?左眉角有颗痣。”
沈砚想起昨夜船舱里的黑影,那人似乎确实穿着青布衫,只是光线太暗,没看清面容。他点头:“见到了,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还打翻了酒坛。”
“他是来找‘凝露曲’的秘方。”妇人攥紧铜牌,指节泛白,“三年来,总有人来坊里打听‘凝露曲’的法子,有的明着买,有的暗着偷,我丈夫的船,恐怕就是被这些人动了手脚。”她走到里屋,抱出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凝露酿法”四个小字,“这是我丈夫留下的酿酒手记,你要是想弄清昨夜的事,或许能从这里找到答案。”
沈砚接过手记,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幅江心取水的图,标注着“子时取水,逆流三尺”,旁边还写着行小字:“水需经三重滤,去浊存清,再与酒曲同酿,七日成露。”他往后翻,发现后面几页被人撕去了,只剩下半页关于封泥的记载:“封泥需加江心淤,拌以酒花灰,避光阴干,方保酒气不散。”
“撕去的 pages 是关于什么的?”沈砚问道,他注意到手记的纸页边缘有酒渍,像是有人在翻阅时不小心洒上去的。
“是关于‘凝露酒’的后味处理。”妇人叹了口气,“我丈夫说,‘凝露酒’的苦涩是天然的,要靠一种叫‘水苏’的草来中和,可这种草只长在江心的礁石上,很难采到。”她走到墙角,拿起个陶罐,里面装着些翠绿的草叶,“这是我去年好不容易采到的水苏,你要是想酿‘凝露酒’,或许能用得上。”
沈砚看着陶罐里的水苏草,忽然想起昨夜那坛酒的苦涩——若是加了这草,味道应该会变得甘醇。他抬头看向妇人:“苏九娘,我想试试酿‘凝露酒’,就用你这里的曲子和水苏,或许能找出当年的真相。”
苏九娘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点了点头:“好,我帮你。酿‘凝露酒’要七日,这七日里,你得守在酒坊,不能让任何人靠近酒坛,尤其是那些打听‘凝露曲’的人。”
接下来的七日,沈砚几乎都待在曲蘖坊的后院里。他按照手记上的方法,先在子时去江心取水,用细纱布滤了三重,直到水中再也没有杂质;然后将银亮的“凝露曲”粉碎,与过滤后的江水混合,装进陶瓮里,再撒上晒干的水苏草,最后用加了江心淤和酒花灰的封泥将瓮口封严,放在阴凉的地窖里。
每日辰时,他都会去地窖查看酒瓮的情况,封泥上的孔洞会透出淡淡的酒气,第一天是清冽的,第二天带了点桂花的甜香,到了第五天,竟隐约有股木质的香气,像是老船板在水中浸泡后的味道。苏九娘说,这是“凝露酒”快酿好的征兆,当年她丈夫酿的酒,到了第五天也是这样的味道。
到了第七天清晨,沈砚刚走进地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比前六天加起来还要醇厚。他走到酒瓮旁,见封泥上的孔洞正往外冒着细小的气泡,伸手摸了摸瓮壁,是温热的——这是酒曲完全发酵的迹象。他刚要打开封泥,就听见地窖外传来脚步声,节奏急促,像是有人在奔跑。
“沈小哥,快出来!”苏九娘的声音带着惊慌,“有人闯进来了,说要找‘凝露酒’!”
沈砚心中一紧,刚走出地窖,就看见三个穿着短打的男人站在院子里,为首的那人左眉角有颗痣,正是昨夜船上的黑影。那人手里握着把短刀,指了指地窖的方向:“把‘凝露酒’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抢‘凝露酒’?”沈砚挡在苏九娘面前,手按在腰间的酒葫芦上——那里装着半葫芦刚酿好的“凝露酒”,是他今早提前取出来的。
左眉角有痣的男人冷笑一声:“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凝露酒’里藏着的东西。三年前,苏掌柜就是靠这酒发了财,却不肯分我们一杯羹,现在他死了,这酒就该归我们!”
“我丈夫根本没靠‘凝露酒’发财!”苏九娘忍不住喊道,“他只是想酿出最好的酒,你们说的都是谣言!”
男人显然不信,他挥了挥手,另外两个男人就朝地窖冲去。沈砚见状,从怀中掏出铜牌,往地上一扔,铜牌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竟让那两个男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左眉角有痣的男人盯着铜牌,脸色变了变:“这是苏掌柜的牌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昨夜在你船上捡的。”沈砚缓缓掏出酒葫芦,拔开塞子,浓郁的酒香瞬间漫满院子,“你们要的是‘凝露酒’,我这里有,不过你们得先告诉我,三年前苏掌柜到底是怎么死的。”
男人的目光落在酒葫芦上,喉结动了动:“他是翻船落江死的,关我们什么事?”
“不对。”沈砚晃了晃酒葫芦,酒液在葫芦里晃出细碎的泡沫,“我昨夜在船上尝过‘凝露酒’,那酒的封泥是新的,根本不是三年前的旧坛。而且你船板缝隙里的酒糟,和苏九娘坊里的‘凝露曲’味道一样,说明你最近一直在酿‘凝露酒’——你根本不是在找酒,是在找酿‘凝露酒’的秘方,对不对?”
男人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握紧短刀,一步步朝沈砚走来:“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你就别想活着离开糟香渡。”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为首的是个穿着官服的人,身后跟着几个捕快:“王三,你果然在这里!三年前苏掌柜的船就是被你动了手脚,现在还敢来抢‘凝露曲’,胆子不小啊!”
王三见状,转身就要跑,却被捕快们拦住,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穿官服的人走到沈砚面前,拱了拱手:“多谢沈小哥帮忙,若不是你送来的铜牌,我们还抓不到这个凶手。”
沈砚愣了愣,才想起昨日他曾去衙门报过案,把捡到铜牌的事说了一遍,没想到衙门真的查到了王三身上。苏九娘走到王三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我丈夫到底为什么不肯把秘方给你?”
王三垂着头,声音沙哑:“苏掌柜说,‘凝露酒’是用来品的,不是用来卖钱的,我想把方子卖给外地的酒商,他不肯,我才……”
苏九娘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沈砚走到她身边,递过酒葫芦:“这是刚酿好的‘凝露酒’,加了水苏,没有苦涩味,你尝尝,就当是了却你丈夫的心愿。”
苏九娘接过酒葫芦,抿了一口,泪水落得更凶了:“是这个味道,和我丈夫当年酿的一模一样……”
夕阳西下时,沈砚站在曲蘖坊的门口,看着捕快们押着王三离开,苏九娘正忙着将新酿的“凝露酒”装坛,酒坛上贴着她亲手写的标签,上面画着与铜牌相同的“凝露纹”。她走到沈砚面前,递过一坛酒:“沈小哥,这坛酒你带着,就当是谢礼。糟香渡的酒,以后都会有‘凝露纹’,让所有人都记得,曾经有个叫苏承的人,酿出了最好的酒。”
沈砚接过酒坛,坛身还带着温热的气息,像是还残留着酒曲发酵时的温度。他抬头看向远处的江面,渔火又亮了起来,与天边的晚霞相映,竟让这糟香渡多了几分暖意。他知道,这坛“凝露酒”里藏着的,不仅是苏承的匠心,还有糟香渡人对酒的执念——就像那江心的活水,无论过多少年,都会带着清冽的气息,滋养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爱酒的人。
他抱着酒坛,往码头走去,身后的曲蘖坊传来石臼捣酒曲的声音,节奏均匀,像是在为这糟香渡,唱一首永不落幕的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