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乌篷船的竹窗,在沈砚膝头的油纸包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包里头裹着那两枚青竹令牌与苏承安的信,棱角隔着布面硌得掌心发沉——昨夜收拾行李时,他特意将短刀缠在腰间,又把那本泛黄的账本塞进夹层,此刻船身随着运河水波轻轻晃动,账本纸页偶尔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倒像是在应和船外的橹声。
“沈掌柜,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苏绾端着粗瓷碗走过来,碗沿还冒着白汽。她今日换了身灰布衣裙,长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只插了根木簪,褪去了昨日素白长衫的清雅,倒多了几分寻常女子的利落。“方才船家说,过了前面的望亭驿,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到苏州城了。”
沈砚接过茶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却没多少暖意。昨夜周大人离开后,他仔细想过那场巧合——黑衣人的搜捕、官府的“及时”出现,太过像是一场刻意演给他看的戏。若周大人真是“寒鸦”的人,那他们此行去苏州,恐怕从登船起就落在了别人的视线里。
“船家是什么时候在糟香渡接的活?”沈砚啜了口热茶,目光透过竹窗望向岸边。运河两岸的芦苇荡长得正盛,风一吹就翻起白色的浪,若是藏几个人在里头,根本无从察觉。
苏绾愣了愣,随即道:“是我昨日在码头找的。他说自己常跑糟香渡到苏州的航线,熟得很,而且船费也便宜。怎么了,沈掌柜觉得他有问题?”
沈砚没直接回答,只是朝船头努了努嘴。此刻船家正坐在那里抽烟,手里的烟杆是普通的竹制,烟袋锅却擦得锃亮。寻常跑船人常年风吹日晒,烟袋锅多是带着包浆的旧物,这般刻意干净的样子,反倒显得扎眼。“你仔细看他腰间的绳结。”沈砚压低声音,“那是漕帮的‘双扣结’,只有帮里负责押运的人才会打这种结。可他方才却说自己是‘单干的散船’,这话未必是真。”
苏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船家腰间的布带打了个复杂的双扣结,与寻常船工的活结截然不同。她心里一紧,刚要开口,却见船家忽然转过身,朝船舱这边望来,脸上堆着笑:“二位客官,前面要过闸了,得等半个时辰,要不要下来活动活动?”
沈砚与苏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他放下茶碗,笑道:“也好,坐了这许久,确实有些闷。”说着便起身走出船舱,苏绾紧随其后。
闸口处已经停了三四艘船,岸边有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在闲聊,目光时不时扫过过往的船只。沈砚假装看风景,指尖却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刀——那些汉子腰间都别着一样的铜哨,哨身上刻着个“寒”字,与苏承安信里提到的“寒鸦”记号隐隐呼应。
“沈掌柜,你看那边。”苏绾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指向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树下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的墨迹隐约能看出是“江记”二字。那人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缓缓转过身,竟是柳先生。
柳先生朝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过去。沈砚心中疑惑,却还是拉着苏绾走了过去。“柳先生怎么会在这里?”他低声问道,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柳先生收起折扇,声音压得极低:“我是来提醒你们,这船家是‘寒鸦’的人,前面的胥门码头已经设了埋伏,等着你们自投罗网。”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沈砚,“这是苏州城里一家客栈的地址,你们今夜先去那里落脚,我会想办法联系你们。记住,千万别去码头附近的客栈,那些地方都被他们盯着。”
沈砚接过纸条,指尖触到纸条上的墨迹,还带着几分温热,显然是刚写不久。“柳先生怎么知道这些?”他追问着,总觉得柳先生的身份不简单——从上次在酒铺留下令牌,到今日在此处通风报信,此人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出现。
柳先生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是道:“沈掌柜只需知道,我与李大人、苏掌柜都是旧识,不会害你们。”他看了看天色,又道,“闸要开了,你们快回去,别让船家起疑心。记住,到了苏州城,下船后往东边走,避开西边的巷子。”说完便转身走进人群,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沈砚将纸条塞进怀里,拉着苏绾快步回到船上。船家已经收起了烟杆,正站在船头催促:“客官,闸开了,该走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眼底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砚假装没看见,笑着走进船舱,心里却已经有了盘算。船家既然是“寒鸦”的人,肯定不会让他们轻易离开,说不定会在半路动手。他从行李里翻出那本账本,快速翻到有朱砂记号的那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子时,芦苇荡,换船”——这是苏承安当年留下的暗号,意思是若遇危险,可在子时前往芦苇荡,会有自己人接应。
“苏绾,你看这个。”沈砚将账本递给她,“你父亲当年留下了暗号,我们今夜子时去芦苇荡换船,避开胥门码头的埋伏。”
苏绾看着账本上的朱砂记号,眼眶微微发红——这是父亲的笔迹,她从小看惯了的,如今再见到,却已是天人相隔般的遥远。“好,都听你的。”她吸了吸鼻子,将账本收好,“只是我们怎么确定芦苇荡里的人是自己人?万一……”
“柳先生既然会来提醒我们,想必也会安排好接应的人。”沈砚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而且,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一把。”
船行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过了望亭驿,两岸的芦苇荡越来越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船家点燃了船尾的油灯,昏黄的灯光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显得格外诡异。沈砚靠在船舱壁上,假装打盹,耳朵却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船家的脚步声、水浪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哨声,每一个声音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忽然,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沈砚立刻睁开眼,只见船家慌慌张张地跑进船舱:“不好了!船底漏水了!得赶紧靠岸!”
苏绾脸色一白,刚要起身,却被沈砚拉住。他朝苏绾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慌,然后对船家笑道:“船家莫慌,我们来帮你。只是这附近都是芦苇荡,哪里能靠岸?”
船家指了指前面:“前面有片浅滩,我们先把船划过去,再想办法补漏。”说着便转身冲出船舱,用力划着船桨。
沈砚走到船舱门口,朝外面望去。前面果然有片浅滩,岸边的芦苇荡里隐约能看到几个人影,手里拿着刀,正朝这边张望。他心里冷笑——这哪里是船底漏水,分明是想把他们骗到浅滩上,好动手抓人。
“苏绾,你把行李收拾好,等会儿我喊‘走’,你就跟着我往芦苇荡里跑。”沈砚压低声音,指尖已经握住了腰间的短刀,“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回头。”
苏绾点了点头,快速收拾好行李,紧紧抱在怀里。船很快就划到了浅滩,船家刚要跳下船,却被沈砚一脚踹倒在地。“你这船家,怕是没安好心吧?”沈砚冷笑一声,短刀已经出鞘,抵在船家的脖子上,“说!是谁派你来的?”
船家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客官饶命!是……是周大人派我来的!他说只要把你们引到这里,就给我五十两银子!我也是被逼的!”
“周大人?”沈砚心中一动,果然是周大人。他刚要再问,却听见芦苇荡里传来一阵哨声,那些藏在芦苇里的人纷纷冲了出来,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走!”沈砚大喝一声,拉起苏绾就往芦苇荡里跑。身后传来船家的呼喊声和追赶者的脚步声,芦苇叶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道刺痛的痕迹,可两人却不敢有丝毫停留。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沈砚拉着苏绾躲在一丛茂密的芦苇里,大口喘着气。月光透过芦苇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映出满身的狼狈。
“沈掌柜,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苏绾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此刻心里又怕又乱。
沈砚刚要开口,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刻捂住苏绾的嘴,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黑影从芦苇丛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盏灯笼,灯笼上的“苏”字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是沈掌柜和苏姑娘吗?”黑影开口问道,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透着几分熟悉。
沈砚心中一动,想起柳先生说的接应之人,便松开手,沉声道:“正是我们,阁下是?”
黑影走近了些,借着灯笼的光,沈砚才看清他的模样——竟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船工,手里握着一把橹,身上的衣服还沾着水迹。“我是苏掌柜的旧部,姓陈。”老船工将灯笼递给沈砚,“柳先生已经跟我说了,你们快跟我来,船就在前面等着。”
沈砚与苏绾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两人跟着老船工穿过芦苇荡,果然看到一艘小船停在水边,船上盖着黑色的油布,显然是为了隐蔽。
“快上船,我们得在子时前离开这里,不然他们又要追来了。”老船工说着便扶着苏绾上船,沈砚紧随其后。小船划开水面,悄无声息地朝着苏州城的方向驶去,身后的芦苇荡渐渐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哨声,还在提醒着他们方才的危险。
苏绾坐在船尾,看着岸边的灯火越来越近,心里却依旧不安。她看向沈砚,只见他正拿着柳先生给的纸条,借着灯笼的光仔细看着,眉头微微皱着。“沈掌柜,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
沈砚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的苏州城墙上,声音低沉:“我在想,柳先生到底是谁。他似乎知道所有的事情,却又从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还有周大人,他身为糟香渡的巡检,竟然是‘寒鸦’的人,那苏州城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他们的人。”
老船工划着船,忽然开口道:“沈掌柜不必多疑,柳先生是个好人。当年苏掌柜出事的时候,是他救了我,还帮我隐姓埋名,留在这运河上做船工。若不是他,我早就在十年前那场大火里死了。”
沈砚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这场苏州之行,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不仅要找苏承安的下落,还要查清“寒鸦”的真实身份,为李大人报仇。而他们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小船渐渐靠近苏州城的东门,城门已经关了,只有几个守城的士兵在来回走动。老船工将船停在一处隐蔽的码头,对沈砚和苏绾说:“前面就是柳先生说的客栈,从这条巷子进去,第三个门就是。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以后凡事小心。”
沈砚接过行李,对老船工抱拳道:“多谢陈老。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必定报答。”
老船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划船消失在夜色里。沈砚拉着苏绾走进巷子,巷子两旁的房屋都熄了灯,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他们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客栈,客栈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沈砚推开门,只见客栈里空无一人,只有柜台后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人,正低头算账。那人听到动静,抬起头,竟是柳先生。
“你们来了。”柳先生放下账本,起身笑道,“路上还顺利吗?”
“多亏了柳先生提醒,才避开了埋伏。”沈砚道,“只是我们没想到,周大人竟然是‘寒鸦’的人。”
柳先生点了点头,脸色凝重:“‘寒鸦’的势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不仅在糟香渡有眼线,在苏州城里也安插了不少人。你们这几日就待在客栈里,不要出去,我会想办法查探苏掌柜的下落。”他从袖中取出两枚玉佩,递给沈砚和苏绾,“这是客栈的通行玉佩,没有这个,守在外面的人不会让你们进来。记住,不管是谁来,都不要开门,除非听到‘江记酒熟’这句话。”
沈砚接过玉佩,玉佩触手冰凉,上面刻着个“隐”字。他知道,这客栈恐怕是柳先生的一处秘密据点,能在这里暂时落脚,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多谢柳先生。”他郑重地道,“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
柳先生笑了笑:“你们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们。”说着便转身走进后院,消失在黑暗中。
沈砚和苏绾走进客房,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苏绾放下行李,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眼眶又红了:“沈掌柜,你说我父亲他……他还活着吗?”
沈砚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声音坚定:“会的。你父亲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轻易出事。我们一定会找到他,查清当年的真相。”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沈砚知道,从他们踏上苏州城的这一刻起,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经在悄然酝酿。而他和苏绾,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迎着风暴,一步步往前走,直到揭开所有的秘密,为那些逝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他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指尖触到那枚“江记”令牌,心中忽然多了几分底气。不管前路有多凶险,他都会带着李大人的嘱托,带着苏绾的希望,一直走下去。因为他知道,在这条路上,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