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将那枚刻着“江记”二字的青竹令牌握在掌心时,檐外的雨恰好落了下来。初秋的雨带着潮气,打在酒铺青灰瓦上噼啪作响,把白日里残留的糟香都揉进了湿冷的风里。他指尖摩挲着令牌边缘的包浆,那是常年被人攥在手里才有的温润,倒不像是寻常商户用来记账的物件。
“沈掌柜,这雨怕是要下到后半夜。”伙计阿福端着盏热茶进来,见沈砚望着窗外发怔,忍不住多嘴道,“方才我去后院收酒坛,瞧见河对岸的柳树下,总有人影晃悠。这糟香渡夜里不太平,您可得多留个心眼。”
沈砚回过神,将令牌揣进内袋,接过茶盏的手却没松开。他想起白日里柳先生临走时的眼神,那双眼在昏黄的油灯下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这酒铺里藏着的所有秘密。“知道了,”他淡淡应着,目光却扫过柜台后那排贴着红封的酒坛——那是三天前从苏州运来的新酒,本该是昨日就该送到码头的,却迟了整整一日,送酒的伙计只说路上遇到了水匪,可坛身却连一点磕碰的痕迹都没有。
阿福见他没再说话,识趣地退了出去。酒铺里只剩下雨声和挂钟滴答的声响,沈砚起身走到窗边,撩起竹帘一角向外望去。雨幕中的糟香渡像是被蒙了层纱,只有零星几家铺子还亮着灯,河面上的乌篷船都泊在岸边,船篷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雨雾。可就在那片朦胧里,他分明看见对岸那棵老柳树下,有个穿着靛蓝短打的身影正朝着酒铺的方向张望,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
他心头一动,转身从柜台下翻出件油布蓑衣,又取了把油纸伞,刚要推门出去,却听见里间传来轻微的响动。那是他平日里用来存放账本的隔间,门闩是他亲手安好的,除非有人用特制的钥匙,否则绝无可能从外面打开。沈砚放轻脚步,指尖摸到腰间藏着的短刀,那是他在京城时,一位老友送给他的防身之物,刀刃薄而锋利,能轻易划开三层棉布。
隔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沈砚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却见一个穿着素白长衫的女子正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账本。那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对着沈砚浅浅一笑:“沈掌柜不必紧张,我只是来取一样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沈砚握着短刀的手紧了紧,目光落在女子腰间——那里挂着一枚和他掌心一模一样的青竹令牌,只是令牌上刻着的不是“江记”,而是“苏”字。“你是谁?”他沉声道,“这账本是酒铺的账目,与你无关。”
女子走到桌前,将账本轻轻放在桌上,指尖划过账本上的字迹:“沈掌柜可知,这糟香渡的酒铺,十年前并不叫‘醉糟坊’?”她抬眼看向沈砚,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十年前,这里叫‘苏记酒肆’,掌柜的是我父亲。后来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父亲也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两枚令牌,一枚给了我,另一枚……给了他最信任的人。”
沈砚心头一震,他想起三年前买下这酒铺时,原主只说这里曾遭过火灾,却从未提过“苏记酒肆”的名字。他走到桌前,拿起那本账本翻了两页,只见上面除了寻常的收支记录,还有几处用朱砂标注的记号,像是某种暗号。“你父亲是谁?”他追问着,指尖已经触到了账本里夹着的一张纸。
“我父亲叫苏承安,”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当年他在糟香渡酿酒,不仅是为了生计,更是为了帮一批人传递消息。那些人里,有反清复明的义士,也有像沈掌柜这样,从京城来避祸的人。”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砚的脸上,“沈掌柜,你从京城来糟香渡,真的只是为了开一家酒铺吗?”
沈砚的指尖顿住,那张夹在账本里的纸,赫然是一张京城地图,上面用墨笔圈出了几个地点,其中一个正是他曾经任职的翰林院。他猛地抬头看向女子,却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父亲当年留下的信,他说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拿着‘江记’令牌来糟香渡,就把这封信交给此人。沈掌柜,你掌心的令牌,是从何处得来的?”
雨声似乎更响了,沈砚接过信,指尖有些发颤。他想起五年前在京城,那场突如其来的文字狱,他的恩师李大人被诬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而他因为被李大人提前送出京城,才侥幸活了下来。临行前,李大人交给了他一枚青竹令牌,只说若是日后遇到危难,可凭此令牌去糟香渡找“江记”的人。他一直以为“江记”是家商铺,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家酒铺,更没想到这背后还藏着这么多往事。
“这令牌是李若谷大人交给我的,”沈砚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五年前,京城发生文字狱,李大人为了保护我,把我送出了京城。他说,凭这枚令牌,在糟香渡能找到可以信任的人。”
女子听到“李若谷”三个字,眼睛瞬间红了:“李大人是我父亲的挚友,当年正是因为李大人通风报信,我父亲才提前得知了官府要围剿义士的消息,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酒肆被烧,义士们也失散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我这些年一直在找父亲的下落,直到上个月,有人在苏州见到了一个和父亲长得很像的人,还说他手里拿着另一枚‘苏’字令牌。我本想今日就动身去苏州,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沈砚握着信的手紧了紧,信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正是苏承安的笔迹,上面写着当年围剿义士的真相,还提到了一个隐藏在官府内部的叛徒,代号“寒鸦”。“寒鸦……”他喃喃自语,这个代号他在京城时曾听说过,据说此人潜伏在义士之中,为官府传递消息,当年李大人的案子,也与这个“寒鸦”有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阿福的呼喊:“沈掌柜!不好了!河对岸的人闯进来了!”
沈砚和女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他迅速将信和账本收好,对女子说:“你先躲进隔间的暗格里,那里是我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一般人找不到。”女子点了点头,钻进隔间的暗格后,沈砚迅速将暗格的门关上,又把书架移回原位,刚做完这一切,酒铺的门就被人踹开了。
一群穿着黑色短打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握着一把钢刀,目光扫过酒铺里的陈设,最后落在沈砚身上:“你就是这家酒铺的掌柜?”
沈砚强作镇定,抱拳道:“正是在下。不知各位好汉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那汉子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揪住沈砚的衣领:“少装蒜!我们奉大人之命,来查访反贼余孽。听说今日有个穿白衫的女子来过你这里,她人呢?”
沈砚心头一紧,知道这些人是冲着女子来的。他不动声色地挣脱开汉子的手,笑道:“好汉说笑了,今日酒铺生意清淡,除了几个熟客,再没有其他人来过。许是你们认错人了?”
“认错人?”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挥了挥手,“给我搜!仔细搜!若是搜出那女子,这酒铺就给我烧了!”
手下的人立刻四散开来,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沈砚站在一旁,手心已经沁出了汗。他知道暗格虽然隐蔽,但若是被人仔细搜查,迟早会被发现。就在这时,他瞥见柜台下的酒坛,心头忽然有了主意。
“好汉且慢!”他上前一步,拦住正要去隔间搜查的人,“各位好汉一路辛苦,不如先喝杯酒暖暖身子?这是我刚从苏州运来的新酒,味道醇厚,寻常地方可是喝不到的。”说着,他弯腰抱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糟香瞬间弥漫开来。
那汉子闻到酒香,喉咙动了动。他本就是个好酒之人,加上淋了一路的雨,确实有些冷。“哼,算你识相。”他挥了挥手,“先喝杯酒再搜!”
沈砚心中松了口气,连忙拿出几个酒碗,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酒。众人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纷纷赞道:“好酒!这酒比城里酒楼的酒还香!”
那汉子也喝了一碗,脸上露出几分满意:“不错,你这酒确实不错。不过,若是搜不出那女子,你这酒铺还是保不住。”
沈砚笑了笑,又给众人倒了一碗酒:“好汉放心,若是真有那女子来过,我定然不会隐瞒。只是这糟香渡夜里湿气重,各位好汉多喝几杯,也好御寒。”
众人听他这么说,又纷纷端起酒碗喝了起来。沈砚一边倒酒,一边留意着隔间的方向。他知道暗格里的女子肯定很紧张,若是她不小心发出一点动静,就全完了。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几声吆喝:“官府查夜!所有人都不许动!”
那汉子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不好!是官府的人!我们快走!”说着,他挥了挥手,带着手下的人匆忙从后门逃走了。
沈砚看着他们逃走的背影,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刚要去打开暗格,却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沈掌柜,别来无恙啊?”
沈砚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来人竟是糟香渡的巡检,周大人。他平日里和周大人并无往来,只是偶尔在市集上见过几面。“周大人?不知您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周大人走到柜台前,拿起一碗酒喝了一口,笑道:“方才接到线报,说有乱党在你这酒铺附近出没,所以特地过来看看。怎么,沈掌柜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沈砚心中一动,知道周大人来的时机太过巧合,恐怕不只是为了查乱党这么简单。“托周大人的福,倒是没遇到什么麻烦。只是刚才来了几个不明身份的人,说是要找什么女子,不过他们已经走了。”
周大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隔间的方向:“哦?还有这种事?沈掌柜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尽管去巡检司找我。这糟香渡虽是个小地方,但也容不得乱党放肆。”他顿了顿,又道,“对了,昨日苏州府送来一批公文,说是要查访十年前‘苏记酒肆’的案子,沈掌柜可有听说过这家酒肆?”
沈砚握着酒坛的手紧了紧,他没想到官府会突然查起十年前的案子。“略有耳闻,只是我三年前才来糟香渡,对当年的事并不清楚。”
周大人笑了笑,没再追问:“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沈掌柜了。若是有什么消息,还请沈掌柜及时告知我。”说着,他转身走了出去。
沈砚看着周大人离去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周大人的话里分明带着试探,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刚才那些黑衣人的出现,还有周大人的及时赶到,未免太过巧合,说不定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他走到隔间前,打开暗格,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刚才外面的人走了吗?”
“走了,是糟香渡的巡检,周大人。”沈砚道,“他刚才提到了十年前‘苏记酒肆’的案子,还说苏州府要查访此事。你父亲的下落,或许和这件事有关。”
女子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明日就去苏州,不管父亲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他。沈掌柜,今日多谢你相救,这份恩情,我定会报答。”
沈砚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只是苏州不比糟香渡,你一个女子独自前往,太过危险。不如我与你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感激地看着沈砚:“沈掌柜,这……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沈砚道,“当年李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的挚友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而且,我也想查清当年文字狱的真相,找到那个代号‘寒鸦’的叛徒,为李大人报仇。”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沈砚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场苏州之行,或许会揭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平静的酒铺生活,也将彻底被打破。
他转身对女子说:“你先去休息片刻,我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女子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客房。沈砚走到柜台前,拿起那枚“江记”令牌,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令牌上的“江记”二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诉说着十年前那段尘封的往事。
他知道,从明日起,他将不再只是糟香渡一家酒铺的掌柜,而是要踏上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道路。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心中有执念,有恩情,更有一份想要查清真相的决心。
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帘洒进来,落在账本上,照亮了那些用朱砂标注的记号。沈砚深吸一口气,将令牌揣进内袋,转身去收拾行李。他知道,一场新的风波,即将在苏州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