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啊,你留半杯干啥,养鱼啊?”
当我的上铺端着酒杯、醉醺醺地过去、不顾对方避让地揽住綦北星的肩时我就意识到,完蛋了,今天铁定得打起来。
至于打成什么样,那就是我和其他室友的造化了。
非要给这次事件找个前因后果的话,綦北星在宿舍里的人际关系其实一向不怎么样。可能是因为他太爱干净,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和我们混在一起喝酒打牌,可能是因为他耳机里放的音乐永远和我们不同,可能是因为他专业课成绩比我们所有人都好——
简言之,我们嫉妒他。
我是非常愿意承认这一点的,因为并不觉得可耻。其他的两个室友虽说没有坦诚到这个地步,但也确实并不将自己这点阴暗施加到无辜之人身上,充其量只是不那么爱拉着綦北星吃饭,或者出门闲逛。
唯一的问题,出在我的上铺,那个一百八十多斤的胖子身上。
他不喜欢綦北星——
好吧,他讨厌綦北星。
我意识到这个人在不停地找綦北星麻烦是在这次事件前一个月。在那之前,我也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恶意,但由于他的恶意几乎是平等地施加到每个人头上,所以,在此之前,我也没认识到有什么太不同的地方。
直到我发现,他在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綦北星的底线。
“兄弟,别搞。他不爱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尝试着上手扒拉开我上铺兄弟那条油腻腻的胳膊。但没用,反而被这货顺着力道掼了我一个踉跄,差点儿把我也绊在那儿。“你他妈别劝我。”他大着舌头说,“哪儿有大男人不喝酒的——平时不喝装装清高也就算了,今天是老子——嗝——分手第七天,是老子爱情的头七,不喝?不喝不就是瞧不起我吗!”
我不太能理解这是个什么思维逻辑,但我知道,靠我一个人的力气,铁定是拉不开这个一百八十多斤的醉鬼的。
所以我回过头去,试图用目光向我剩下的那两个不争气的室友求助。
——喂不要那么整齐地避开我的视线啊你们两个!
事到如今也不是骂人窝囊的时候,我只能重新把头扭回来,认命地拖着凳子在他俩面前坐下,试图充当一面人形屏障。
綦北星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决定低头,把那半杯酒一饮而尽。我瞅准时机,本想趁这个机会冲上来敬个酒或者打个岔,却没想到那哥们儿醉醺醺地吼了个好,而后将整瓶啤酒从小桌底下拿了上来,咣当一声,搁在綦北星面前。
“好酒量!来,兄弟敬你一瓶!”
綦北星整个人都跟着这一动作僵住了。
我也是。
——他爹的你这是什么套路啊!
綦北星不爱喝酒这件事在我们寝室并不是什么秘密。打从一开始我们找他约酒的时候他就很坦诚地告诉过我们,他不喜欢酒的味道,也不喜欢醉酒的感觉。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帮我们收拾残局,但他不想喝。
我和剩下的两个室友并不觉得这话说得有什么问题——谁还没个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了?
但我上铺不这么觉得。
他原话是:
“又不是不能喝,为什么不喝?喝!喝酒才是促进感情的好方法!”
其实我们都觉得这人神经病——人家不爱喝你非逼着人家干什么?但,碍于室友情面,谁也不敢说出来,大家只能打着哈哈,掩护綦北星逃离宿舍。
但这次,他逃不了了。
我身后,两个室友见此情景总算不再装死——废话再装下去就真的有人要死了啊——一个冲上来打哈哈说大哥真会开玩笑,另一个眼疾手快地把酒瓶子摸过来就是一个起瓶子倒酒的大动作。还不等大哥反应过来,酒已经被分进几个一次性杯子里,而其中三杯已经下了我们三个人的肚。
纵使有酒精作为一层掩护,我们几个人现在也看得出,这哥们儿的脸臭得要死,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颇有下一秒就要把我们四个人生吞活剥了的架势。綦北星被困在他胳膊下,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一声不吭,安静得像个被莫名其妙抓起来的小兔子。
没人出手,也没人敢出声。场面诡异地安静下来,好像我们正在面临的,不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斗殴。
当然,其实我们都明白,彼此当时没第一时间出手的顾忌是什么。
虽说三个人携手不可能打不过这一个手无寸铁的酒鬼,但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意把事情搞得那么难看。一旦真打起来,背不背处分的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万一真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影响到以后的前途,那就不好了。
綦北星自然也是出自这一点考虑。不然凭借他的体量、他的锻炼频率,真和这哥们儿打起来,他还真未必会落下风。
局面就这样僵持着,直到——
直到那家伙突然毫无征兆地伸手摸向了空啤酒瓶。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和那么快的反应速度。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当我意识到我冲上去死命掰住了那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的手臂时,綦北星已经从那胖子手下钻出来,徒手掰开了那胖子紧紧握着啤酒瓶的手。
剩下的两人虽然反应慢了半拍,但也迅速上前来,合力将这已经有些见人就打的醉鬼从凳子上拖下来,按在地板上,生怕一个没看住闹出大乱子来。一百八十多斤的人开始奋力挣扎和嚎叫起来,分贝之高,骂的内容之脏,听得我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得中耳炎。
从他那及时脱离了苦海的前女友,骂到不顺他心的綦北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用的是同一套词。我偷眼观察綦北星的脸色,他似乎并没被这显然是丧心病狂的骂声攻击到,除了最后一句:
“你他妈就是个死装清高的烂货。”
綦北星眉头一皱,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抬手,干脆利落地反掰了一下手里这人的小拇指,换来一声凄惨但我们听着都很解气的哀嚎。
导员赶到的时候这哥们还在叫。嗓子叫劈了,身上也蹬累了,但还没有要停下来的痕迹。无奈,唯一的方法还是报警,因为除了警察,也没人有权利把他捆起来。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第二天还有课,导员让我们四个回去休息,至于这个货,他亲自盯。
那天晚上的风好像特别凉。两个室友走在前面,我和綦北星走在后面。不远不近,好像一年来几个人的关系。綦北星身上的肥皂香味流淌到我鼻腔里,那一刻我突然鬼迷心窍,然后说:
“綦北星,你唱歌真的特别好听。”
綦北星嘴角翘了翘,不置可否又不动声色地贴得近了点,把我们间的距离缩短了五厘米。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美声。”
“放心。”
我看着他抬起头。晚风拂过他的脸,一秒,两秒,像留声机落下唱针前的自我准备。接着,深沉而不失明亮的声音在路灯下荡漾起来:
“云儿飘进天空的胸怀,蔷薇在春风里朵朵开……”
“莫等夕阳西下、点点残霞,只剩下无尽的牵挂……”
是蔡琴的《我要如何不想他》,连我这个不怎么爱听她歌的人都听得出来——事实上,不爱听只是一种借口。当下流行歌的虽然招年轻人喜欢,但显然经不起细品,而真正的品味、红酒一样的质感,其实都藏在这样的歌曲中。很慢,很久,悠扬的旋律竟然给我以如沐春风之感。某个站在路口等红灯的瞬间,听着耳畔传来的哼唱,我忽然萌生出一种幸福得想要当场死去的冲动。
我莫名其妙地想哭。綦北星可能也是,因为他唱到最后竟然落了一遍反复——但愿后来回忆的时候他不知道,不然他这个完美主义者大概真的要发狂了。
前面的两个室友并没有停下脚步,但也并没有一去不复返。他们安静地在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位置走着、走着,虽然不曾回头,却也安静地给予着力量。
一直到校门口。其中一个舍友终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楼下有个宿舍正在组乐队,綦北星,你想不想去试试?”
綦北星喜出望外地瞪大了眼,搞得我很不服。
“喂,光叫他不合适吧,我也是会唱歌的好不好!”
“……我昨天就跟你说了,你不是说今天去找他们的吗?”
哦,忘了,不好意思。
总之一切就是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当晚我上铺没回宿舍,我破天荒地睡了个没被床板的吱嘎声和震天响的呼噜声叫醒的好觉,第二天四个人凑在一起胆战心惊地给导员打电话问什么情况,得到的答案居然是我上铺的哥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奇葩事儿要被开除了,哪天回来收拾东西他会提前通知我们四个避开——
“救命恩人。”
綦北星下了个结论,并决定从此之后发愤图强,替导儿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