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问我那一刻我在想什么,那我会有两种版本的答案——
别说我搞区别对待啊,这两个答案其实都是正解。
第一种答案是,我什么也没想,因为眼前的情景已经足够刺激了,我分不出神来想别的。
第二种答案是,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离开三号和四号时空时,那两幅与现在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画面。
非常好的联想,使我的灵魂快乐。
离开前两个时空时的结局终于在此刻变作伏笔,我有种莫名其妙的爽感。
别问,问就是终于明白那个科学怪人的脑回路了。他作为这一切的主谋,此时此刻的兴奋应当不亚于我吧。
当然,要想到这里,已经算是后话了。
现在追想起来,当时想到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的处境时,已经是这个画面发生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我小长假的最后一天。那时候,我和綦北星正在超市里毫无目的地划拉着手机备忘录里的购物清单,买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
没忍住笑出声来的那一刻,我不用抬头都能用余光发现,綦北星正跟看傻子似的看着我。
“这是想起什么好事儿来了?”
“嗯……也不能算好事吧。”
八年的相处实在是太能磨人了。就像现在,我和綦北星只是与彼此对视一眼,就能明白对方心中那点儿弯弯绕。
“啧,你一看就在想什么恶劣的东西——”
“诶,你猜猜呗——”
超市的灯光懒懒地笼着綦北星和我们面前的购物车,连带着超市广播里播放着的音乐、和不远处水果蔬菜区大喇叭里放着的促销声一起,给这个温馨的画面罩上一层家常风味。
购物车里零零散散、几近于毫无章法地摆放着水果、蔬菜、鸡蛋一类的生活必需品。大红大绿在此刻肆无忌惮地碰撞,各式气味与材质也在此刻不约而同地吻上彼此的肌肤。购物车的轮子有点生锈,有一边的前轮在转弯时总是别着劲儿,让人不得不跟着它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美吗?不至于,但堆在一起,却仿佛是个十分具有象征意义的抽象画作。
是什么象征意义?
作画的人不知道,看画的人却浮想联翩。这本不该是种讽刺,而是人世间再正常不过的一种相处模式。偶尔静下心来想一想,老祖宗的话其实对得离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是多少人永生永世都逃不出的一场禁锢。
但假如能够接受它、享受它、热爱它,禁锢又如何?
綦北星今天依旧穿得很正式。好在天热起来了,他终于再穿不住他那身西装三件套,于是改成只穿衬衫,头发抓得也比先前简单。即使如此,他站在这人间烟火最旺盛的地方,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像个不小心坠入凡间的精英人士。
但,当他站在货架旁,盯着最上排的商品思索时,这世间大抵又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将超市那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光线,用出堪比打光板的效果。
相比之下,我实在拙劣太多了。这种天气,我能愿意化半个小时挑一套中规中矩的衣服、戴顶鸭舌帽、认真穿双运动鞋出门去楼下不到一百米远的超市购买物资,已经算是对綦北星那光鲜亮丽形象的最大让步。事实上,要不是他说也要出门,我大概率会穿着拖鞋去超市里游荡。
“好奇怪啊李一槿,我发现了个问题。”
綦北星的思路到底是在跟着什么东西跳跃,我一直也没能弄清楚。譬如现在,他站在冷柜前,对着一瓶酸奶的营养成分表看了又看,突然头也不抬、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搞得我倒是有点措手不及。
“什么问题?”
“你说,我们上大学那会儿,你明明桃花挺旺的,怎么到了现在,连楼下那群小孩都不愿意多看你一眼了?”
我跟着他的动作,拿起旁边的另一种酸奶,试着研读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冰凉的触感后知后觉地从手心传来,我忽然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没有多看我一眼的还不好吗,要不多麻烦啊,出个门都得被楼下大妈们蛐蛐。”
“话是如此,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没得也太快了点吧?”
“有什么奇怪的,你天天跟我似的穿着拖鞋顶着鸡窝头出去闲逛,也能保证你没桃花。再说了,大学那会儿有人喜欢我多正常啊,乐队主唱,虽说没什么用吧,但是说出去它有面儿啊!现在呢,谁愿意喜欢朝九晚五的社畜——除了万恶的资本家?”
綦北星最终敲定了更贵一点的那种,照生产日期挑了三五瓶放进购物车里。推着小车走的时候,他才相当不忿地回过头来,说:
“透过现象看本质啊!世上社畜还那么多呢,也不能就靠上班这一项共同点,就抹杀了所有人的特质吧?”
“哪有那么多愿意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再说,对于这个社会的运行而言,我们这群社畜当中大多数人的特质都是无用的。能做个好用且耐用的螺丝钉就很好。”
我常常觉得綦北星傻得可爱。可爱之人总是游离于生活之外。
随着这个时代的飞速发展,这世界上的理想主义者向来都在消亡,然而理想主义却永远存在于世间。想起来也觉得神奇,我们这一代,小时候受到的教育还是要为自己的理想而不懈奋斗,现在的小孩子却在与互联网和成年人的周旋之中,早早地便意识到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那他们的理想呢,谁还在意他们那些稚嫩却富有生机的理想?
我没有与小孩子周旋的爱好和职业,也没有多么远大的抱负与担忧。我能做的,只有保护我眼前这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稚嫩又莽撞的信念,让他的理想永远光辉万丈。
做个螺丝钉也很好,我发自肺腑地认同于此。也许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会是螺丝钉,但,要组装起一样什么东西,那也总得有人是机械零件,再不济也得是个轴承——螺母也未尝不可。而綦北星能够做个和我们都不同的零件,便已经是我们能够实现的、最远大的志向。
“好吧——喂,你可记住了,在我眼里,你是最亮的那颗螺丝钉。”
綦北星嘟嘟囔囔地给这个话题下了个最终定论,而后便推着小车驶向收银台。我想了半天,最后又多拿上两听啤酒。
“干什么这是?”
“明天又要上班,今晚不醉不归。”
*
“你还记得咱认识的那个夏天吗?”
说是不醉不归,其实我和綦北星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以我们二人的酒量来说,一人一听啤酒根本不至于醉,甚至未必会有什么酒意,可能最多也就是将将有点亢奋,连夜间睡眠都不影响。仅此而已。
——当然,我也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灌醉了,那样的话我明天就不用去上班了,可以等下班时间再去,错峰不说,直接去卷铺盖走人。
綦北星也不可能,因为他还得早起刷题。
所以啊,说什么不醉不归、一醉方休——那都是生活自由之人的感慨和消遣方式。而眼下,拿这话正佯装自己潇洒的,明明就是两个苟在一间小屋子里梦想着明天、又追思着过去的、再平凡不过的年轻人。
不过,即使有这么多前缀,綦北星还是很诧异于我想要跟他聊的,居然是大学往事。
那是我们这段故事的开始。
但,在此之前、我们毕业之后,我和綦北星却心有灵犀地从未提起那四年里任何清晰地发生过的事情。就连上次回学校,聊的事都几乎与过去只算擦边,没有一点清晰的痕迹。仿佛只要不提,那些美丽得像是泡沫或者幻影的故事,便永远不会灰飞烟灭。
——好在,我们现在都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大人了,见过的灰飞烟灭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也不差这一点。
“当然记得了。”
綦北星半仰起头来,凝望着天花板出神。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又看到了曾经那个青涩而文艺的少年的影子。
那是八年前,一段再美好又青涩不过的故事。
就像我前面曾经提到过的,刚上大学的綦北星,还远没有现在这么精致。
搬行李那天我到得晚了点儿,宿舍又没有提前随机挂上床牌,六个床位只剩下两个还没主人——也不知道该说这群人心好还是心坏,两张床的位置都不是宿舍里情况最差的,但都是下铺,被人当成板凳或沙发随意侵略的可能性过于庞大,况且两张床还相对。
好在上天保佑,宿舍里的都是些正常人,相处情况也算十分融洽。互相帮着拿拿东西、彼此之间随便聊聊天、谈谈关于熄灯和卫生一类的底线问题,最基本的友谊就能顺利建立起来。半小时后,等我把床铺整理好、全部行李归置完毕、把枕头放正的那一瞬间,宿舍的最后一个成员终于出现了。
——很难不让人留意到门口多了个人,因为他的个子实在算不上小。
我回过头去的时候,綦北星正一手撑着行李箱拉杆把手,垂首对着门板上贴着的宿舍名单作最后一次核对。宿舍里的其他四个人几乎同时察觉到最后一名成员的到来,纷纷抬起头来,打量起这个以一己之力拉高宿舍平均身高的家伙。
被注视着的人敏感地回过头来。在我留意到他背上背着的那把吉他的那一瞬间,那道彼时我还不知道即将伴随我很多年的清脆声音响起,说:
“大家好,我叫綦北星。”
我并不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专业知识记不住,生活琐事也随时忘却,偶尔回想起来,常常给我以我的大脑十分光滑的错觉。然而,对于那时候的綦北星,我却记忆犹新。
一头干净利落的板寸,一张棱角分明、五官浓重而张扬的脸,一副健康而高大的、将军训服撑得满满当当结结实实的身材——偶尔回想起那锋芒毕露的样貌,我也会后知后觉地发觉,大学军训时期的綦北星,一定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白月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几年后,他只属于我了。
那个时候的綦北星还不是现在这幅傻乎乎、话痨又爱打扮的样子。他披着一层高冷的伪装,要么往琴房跑,要么抱着小说独自窝在床上,在热气腾腾的男生宿舍里,像一朵不问尘世的白莲花。
当时的我还在想,这人还真装。
往后的故事开始变得平凡,平凡如食堂窗口每个月底时打来的饭菜。我和綦北星游离在舍友与朋友两层关系的边缘,不远不近的人际关系一直到大一的结尾、乐队的开始,才发生质的转变。
那才是真正的,青春热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