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幸福啊——”
綦北星把自己靠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惬意地感叹了一句。
他晃了晃左手拿着的易拉罐。那里面空空荡荡,连一点响声也发不出来了。
这点酒对于现在的綦北星而言大概真的算不上什么。我认真回忆起没有提到的那部分学生时代的生活,二十岁时的綦北星不爱喝酒,也几乎不能喝酒,偶尔真遇到什么热闹的事儿,一起喝一次,将将一罐啤酒就能摸到微醺的边缘。
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模样了。
“我这儿还有一口,你要喝吗?”
“好。”
凑过来的人身上带着点酒气,动作上、举止上却丝毫没有醉意,反而比喝之前更加安静。我静静地看着咫尺之处的那张脸,发现一罐啤酒下去,他连脸都没红。
“——你是不是背着我自己喝过酒?”
“什么叫背着你——我又没喝多少,也没花你的钱。”
——随口开玩笑的话居然收到了肯定的答复。
我有点震惊,但看着綦北星就着我的手、将最后一口啤酒一饮而尽的淡定神情,也不想问太多——算了,都是成年人了,爱喝两口就喝两口吧。
既然从没有被我发现过,那也说明他喝得不多,远不到会伤身的程度。小酌怡情,生活压力又大,不如随他去。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把曾经那个闻见酒气都嫌弃到蹙眉的綦北星从我身边夺走了。我努力让自己回忆过往,从十八岁那年的军训,回忆到二十岁那年乐队训练的每一个碎片时间;从几年前在老破小的宿舍里为了游戏究竟是谁玩得太菜而争论,到坐在操场上为了未来的走向彻夜长谈;从加入乐队时曾经一起唱过的第一首歌,到毕业典礼上台上台下相望的《烦恼歌》。某一个瞬间我蓦然发现,其实早在两年前、在家门口捡到突然出现的、冲我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綦北星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可是那个夜晚,楼道的感应灯正好坏了。黑暗里我看不清任何细节,只以为他还是两年前,我们拖着各自的行李分道扬镳时的那个文艺青年。
认真回忆起来,其实我从来都没问过綦北星,在我没看到的那些日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上大学之前的没问过,大学毕业之后平白无故失踪的那两年也没问过。不敢问,怕他难过;不想问,怕他想到什么太复杂的事。
对于他的童年,我知道的不多。除了宿舍床上永远放着的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具,和毕业时他卖掉那些小家伙的惘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我在等,在等一个他愿意亲口说给我听的时机。
至于大学刚毕业、找工作和考研黄金时期的、对于我而言是完全失联的那两年,我更不敢问。
我问过我们的共同朋友。他们只有极少数在毕业后同他保持了联系,而知道最多的一个也只知道他毕业后曾经短暂地在某个公司上过一年班。条件不算太好,但也算是普普通通——至少对于他的专业和大学成绩来说,算得上是实至名归了。但,后来因为我们谁也不清楚的原因,他主动离职了。然后离职半年后,他就拖着行李箱,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明显地察觉到綦北星同几年前的不同,只是不曾想得太多。和二十二岁的綦北星相比,二十四岁的綦北星变得坦然、活泼,甚至连话都开始变多。我一度以为这是人格健全的标志,却直到最近,在见过无数种可能性中的綦北星之后,才意识到,那似乎是一层逐渐修炼完备了的铠甲,在本能而有效地,将所有冒犯挡在外边。
“你记得我们乐队展演的第一首歌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一下子将我从回忆中拽出来。我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时间——还早。
“怎么不记得?你写的词曲,我和鼓手一起编的曲——表演的时候反响居然很热烈,要不是后来被人找麻烦找到了门上来,我还真以为是谁买通了观众呢。”
“诶呀——我可没见过谁的麻烦比你上铺那家伙捅得还大!我是想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来找我们麻烦的那帮人,还能不能回忆起长什么样?”
“干嘛啊,你要寻仇?”
“寻什么仇!你想想,是不是有个人,好像很眼熟来着?”
我认真地回想半天,试图在记忆当中找出那波拢共也就出现了不到几次的人的面部特征来。
说是来找我们麻烦,其实那帮人还真没干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上铺被开除的光荣事迹太过出名,达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那就是那家伙在我们宿舍住了一年做出过的最大的贡献了。
那群人是隔壁学校的另一支乐队。成立时间早两个月,原创水平有限。本来并没什么冲突,然而由于首次展演时间撞了、又恰巧吸引到了对方学校的部分观众,结果引起了对方的不满,并执意认为是我们在恶性竞争。
——也不知道有啥可不满的,我们还没说他们抢了我们观众呢,况且这也算不上恶性竞争啊。
无论是出自什么原因吧,反正人是来了,而且来的风风火火。
虽说回想起来,这几个人冲到我们门上约战的时候,我缩在门里,差点当场笑出了声。
他爹的,太幼稚了。
约战没有结果。我们没去,而对方因为半夜不回寝室又刚巧碰上堪称一年一度的突击查寝,喜提校内通报处分一次。
好了,这把老实了。
——言归正传,既然綦北星有意想让我回忆一下这些人的长相,我就认真对着这为数不多的一点记忆找一找。只是记忆实在匮乏,我对着一堆瘦长鬼影似的脸挣扎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等下,他刚才提起来的时候说什么,眼熟?
我忽然有了思路。
“虽然我没想起来,但你的意思是……郑云峰和这个时空的米熳,就在那群人里?”
“我不能确定。反正我确定那群人里没有米熳——要是见过那么好看的人我肯定有印象。但上次和米熳聊过之后,我特意对着从上大学以来的记忆回忆了一下,果然发现,记得那群人里有个不爱说话的,似乎很像我们记忆里的郑云峰。”
我回想起郑云峰的长相,又努力拿着这张脸与记忆中那几个总来找我们茬的人相比对,仍然没有思路。
——废话,我连那群人最后是怎么彻底老实下来的都不记得了,你还指望我能记得他们长什么样?
但——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在他们学校来着?”
“我已经在问了,这才刚刚要到他们专业的毕业照——不然我也不会再多问你一句了。在这个时空里,我们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没有见过了。哪怕是像第一次穿越那样擦肩而过,我也希望能够记得我们的缘分到底出现在哪里。”
“……那你也发我一份,我明天看看。”
“行——还有啊,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启程去最后一个时空啊?你提前告诉我嘛,我还能做好心理准备。”
说到这个话题,綦北星终于兴奋起来。他随手打开手机日历,心算两秒之后得出结论,很不满意道:
“我觉得我们已经休息的够久的了。如果这是最后一次,那我希望我们能把一切做到最好。”
“你放心吧,真要到了那个合适的时机我会提前告诉你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建议你和我一起,先收集一下有关那个时代的详细资料,虽说有可能不完全按照历史进行吧,但收集一下多少也算有点数——诶,不对,我怎么就确定肯定会去七号时空了?”
“……我正想问你呢。要是被放到六号时空呢,我们是不是还应该提前做做高考模拟题,找找当年的手感?”
“……那就不用了。反正考不上大学又不是咱俩过不下去。”
“也是。晚安!”
“晚安。”
关上房门,我随手打开綦北星刚刚发来的一连串照片和名单。
庆幸,綦北星的怀疑对象幸亏也算是大学时期的风云人物,要找到相关信息还不算太难。毕业照虽说人太多不好找,但毕业生名单直接用文档查找还是挺省力的。果不其然,找到了一个叫郑云峰的人。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着这名单,去照片正面找对应位置的人。
说实在的,单凭这张照片,我看不太出綦北星怀疑到他的动机是什么,因为这人在照片中留着和我们当时完全相同的、能遮得住半张脸的中长发,最能有利于分辨个人特征的眉眼和鼻子被遮挡得差不多。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先将这个疑似嫌疑人——不是,疑似有缘人——的照片裁下来,转而来到学校论坛。
——该说不说,这个词现在提起来也太有年代感了。
校园表白墙的兴起究竟是在哪一年,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在它出现之前,贴吧、论坛才是学生们交流心得的场所。
在这里,像他这样的人,别说班级照片,或许就连他曾经上哪节课打过盹儿,都能被记录个详细。
而果不其然,我就在这里,见到了我记忆中、在几个平行时空中都执着于同我们保持距离的郑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