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推开綦北星突然凑过来的脸,希望能够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
“诶你手怎么这么多汗啊,是不是太热了。”
“……别问了老铁。”
我装作不在意地收回了手,然后在綦北星衣服上蹭了蹭,果然收到对方毫不犹豫的嫌弃,外加半个白眼。
“噫,讨厌,你怎么不抹自己衣服上。”
哎呀,这就得劲多了。
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接着说:
“我还想再问一句。”
“讲。”
“你在那边,也能跟那个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对话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好像就没成功过几次,也不知道是他们不想理我还是真的听不见。”
“那成功的那几次是……”
“好像是……哦,好像基本都在第二次吧。第三个没理过我,第一个我当时以为是做梦,也没说话。”
……啊怪不得制作人綦北星能发现这事儿有问题呢。
原来是推己及人啊。
照这个逻辑来说,被发现其实也不全是我的任务没做好——哦,怪不得说这个事儿我不用担责任呢,弄了半天是綦北星的责任啊。
我陷入沉思。
“我也有个问题。”
綦北星走了会儿神,接着,终于提出了他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为什么还没有在日常生活中见过米熳和郑云峰?”
诶,好有道理。
说实话,要不是綦北星提起来,我都快忘了这俩人了。
倒也不是我区别对待,认真想来,连续碰上两次,就我单方面而言,和这两人之间的关联都不太深:
最开始是娱乐圈同事,但所混领域不同,为期几日的综艺录制过程中的交往也不甚密切,只能算萍水相逢。
后来年龄差莫名其妙拉大,虽然这下至少有了师徒关系的羁绊,但也远远没有达到我们二人之间、甚至是我们和周白之间的关系的深入情况。
细想起来,相比和我们之间的联系,他们二人彼此之间的缘分联系比我们要深得多。从棋逢对手的竞争者,到身世纠缠的一对师兄弟,似乎他们那场还没有落到纸面上的故事,才是真正的、起承转合、情感丰沛的传统故事。
而我和綦北星的故事,似乎太过平淡了。
“没……我总觉得他们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是吧,你也觉得他们和我们不太一样吧。”
“——也?”
“你看的时候,不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故事主角吗?——就像很多很火的小说啊、影视剧之类那样,他们有着命中注定式的联系,有棋逢对手的生活。他们虽然只是单纯地存在,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却自然而然地有矛盾,有起伏,有拉扯,引着人要向下看——就像小说里那些人一样。所以,不止我们两个,一定有很多人也想过,在我们没看到的地方,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吧。”
我明白綦北星想说什么,因为我也曾经想过这一切。
——是的,和他们相比,我们两个无论是生活,还是故事,都如此平凡、如此鸡肋。
没有暗潮汹涌的前情,没有轰轰烈烈的初遇,没有跌宕起伏的发展,没有惊为天人的结尾。
我们只是世间最普通的两个青年人。最浓墨重彩的缘分,不过是手捧着几乎完全相同的成绩、八年前,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搬着行李、流着汗水相遇。
我们的学生时代曾经流传过这样的一句话,叫“错的每一道题,都是为了遇见你”。年纪大了,总觉得这话说着昧良心,好像学生时代里,那些因为粗心大意、好吃懒做和天赋不足所导致的所有错误,在那一瞬间,都被打上了朵粉嫩嫩的樱花作为掩饰。
但,有时喝多了,我也会晕晕乎乎地想,他妈的,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简直是个天才。
如果不是做错了那些题,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遇见綦北星。
同样会消失的,还有六年前捧着同一份歌词站上舞台、四年前像每个大学同学一样挥汗告别的那些瞬间。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我们可能拥有什么样的故事,也不懂自己心里正在发酵的究竟是什么酒,所以对着宿舍冷白色的墙面发愣的时候,脑袋里只会有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綦北星,还会有另一个人吗?
那个时候的我当然不会想到,几年之后,会有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我自己,带着我穿梭去了各种各样可能存在的世界。
当然更不会想到,每一个世界里,都有綦北星在身边。
所以这一切对于我而言,是不是也有着独一无二的意义?我愿意这么猜,但又觉得那个掌握着目前来看的最高科技水平的我并不像是心这么好的人。
——但是,上上次见面时那些可疑的痕迹?
我在灵光乍现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决定暂停这个思路。
两年前重新成为彼此的室友,是我和綦北星之间唯一超出了正常缘分的一次转机。那个时候大学毕业两年,我被工作也毒打了两年,已经很少会主动想起他,觉得可惜,但也在渐渐淡去。如果不是綦北星一声不吭地突然出现在我回家的路上堵住我,也许,我们的故事,就会结束在四年前,各奔东西的那个夏天。
可是平心而论,我和綦北星的故事,最多只能算是凡尘俗人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故事。就像一道家常菜,好吃,养胃,不忌口,但没有什么惊艳之处。
到了现在这个时代,有谁会在跌宕起伏、纠缠不清的故事,和细水长流、柴米油盐的故事之间,选择后者呢?
“肯定会有人喜欢后者的啊,这世界上,让所有人都喜欢同一件事很难,让所有人都不喜欢一件事其实同样很难——更何况,我们也很好啊。”
我们也很好啊。
我们真的很好吗?
——綦北星当然是很好,我也不算太差,可是我们的这场故事呢?
它真的能够称得上是好故事吗?
“綦北星,你记不记得当初我跟你说,我是个特别没冲劲儿、没热血的人?”
“记得啊,你回忆的时候经常这么说。”
“所以我总觉得,也许,我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者。这个时代太快了,就像一场跑步比赛,有些人能够一直冲在最前面,有些人是后劲不足、冲着冲着会慢下来,但我属于那种从一开始就很慢的,从来就没想过要赢。”
“是没想过要赢,还是你所向往的赢,并不是竞速形式的‘赢’?”
“……都有吧。”
“如果我们根本就不在这场竞赛里呢?”
綦北星按灭手机屏幕,我从屏幕反光中瞥见他淡然却坚定的眼睛,像瞥见一对儿成色上好的琥珀。
“为什么我们要把它看成是一场比赛呢?有谁逼着我们要向前跑,还是终点有什么先到先得的宝贝?都没有。一切的开始是,我们从小就被大人们拽着跑,从‘隔壁家谁谁的孩子都会跑啦,我们家这个走路还要扶桌子,是不是发育迟缓啊’,一直推到‘那谁能考满分,你为什么不能’。后来我们跑远了、他们拽不动了,就开始在身后推着我们向前跑。
“同龄人在跑,大人们在跑,就连比我们小的孩子都在跑。我们以为这是一场竞速比赛,归根结底是因为所有人都在跑,而且我们能见到的所有人都在比谁跑得快,而人生下来就有从众心理。
“可是假如我们真的顶住压力慢下来,又有谁在意呢?比起想要推我们继续跑、或者笑我们跑得太慢的人,这个世界上不是还存在着很多人,是明明自己想慢却不敢、所以愿意支持我们慢下来、或者至少也会保持沉默的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从不孤独。”
人生从来都不是一场比赛。如果有人非要对你唱反调,那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他自己身陷囹圄,要么,他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我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如果我们在前面的几次穿越中都能保持同频,那是不是,我们其实,也都能顺利和这一切的主导者挂上联系?”
“有可能——但他怎么从来没来找过我?”
正当我俩从人生感悟和伤春悲秋中无缝衔接到对穿越事件本身的苦思冥想的第二分钟,我们身后,忽然响起个幽幽的、有些哑的、像是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过话的声音:
“……因为我们之前一直跑的是两套系统,彼此不兼容。”
我顿时觉得后背一阵恶寒。
妈呀,这是什么,难道是累死在工位上的打工鬼被我不小心带回来了吗!
你看,过年那两天搞活动,我就说门上应该贴张符辟邪吧,綦北星还不听,骂我不够唯物主义——这下好了,翘唯物主义墙角的真来了吧!
“……说什么呐说什么呐!你特么才是鬼呢,你全家都是鬼!一见面就骂人你有没有素质啊!”
身后的声音登时恼了,骂骂咧咧地拍了两巴掌沙发靠背以示不满。
挺有素质,还没拍我。
我被这突然激动起来的声音多少叫回了点儿理智,把方才讨论的方向和这声音刚刚说的话结合着思考了一阵儿,稳了稳心神,这才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去,还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就没忍住先问:
“我刚才说出声来了?”
“废话!得亏我今儿自己出来干活,要不让人听见了,又得叫他们笑话我!”
骂骂咧咧的人儿气呼呼地抓了个靠垫,从靠背后边儿转过来,丢在地上就坐在了我俩对面。
我偷摸看了眼綦北星,在此情此景下忽然见到这个半熟不熟的人,他看上去比我还不冷静。
“米……米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