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流淌,安瓶在这座简陋的茅屋中已栖居月余。她的降临,如同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打破了小屋固有的沉寂。
最直观的改变,莫过于狗头人阿特和他的小狗比丘的伤势。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两主仆的创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一个气息奄奄、几乎被判定死亡的半兽战士,即便有部落的巫日夜守护,也难逃一死。然而这次却有了不同——在安瓶的神奇手段下,阿特仅仅在草垫上躺了三日,便能下地行走;再休养三五日,竟已能重新出入山林,投身捕猎。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神技?
部落里的巫,甚至联盟中的大巫都望尘莫及!
这近乎兽神亲临般的奇迹,是小小的安瓶带来的。仅凭这一项能力,安瓶便赢得了阿特与比丘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至死不渝的忠诚。
其次,在她的指点和建议下,阿特那三间低矮的茅草屋也悄然蜕变——内门陆续安装起来,外窗也凿开了。阳光终于能洒进昏暗的室内,而安瓶只需轻轻合上左间的小门,便拥有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私密天地。
阿特的木工手艺着实笨拙,但在安瓶细致入微的描述和亲手绘制的图样引导下,他还是成功打造出一张低矮的木床。虽然粗糙,但四条床腿稳稳当当。铺上厚厚的干茅草垫,再覆上无数小动物皮毛精心缝缀成的褥子,安瓶的夜晚,终于能拥抱安稳的睡眠了。
中堂的位置,安瓶又添置了一张小方桌和几只矮墩。在她看来,吃饭的仪式感不可或缺,而有桌有椅,则是她生活品质的底线。
小小的院落也有了新气象——靠近东边的一处花圃被清理出来,松软的泥土被夯压平整,成了一方小小的晒场。此刻,上面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安瓶新近采集的各类草药。
这方天地植物种类繁多,虽然大部分对安瓶而言都是陌生的面孔,但只要它们的特性与她所知的植物药理有相似之处,她便收集起来。
阿特时常进山狩猎,那些野鸡、野兔、小狍子之类的小型走兽作为战利品被他带回来。这些小生灵但凡还有一丝气息,便不会被直接处理,而是成为安瓶珍贵的医药实验对象。对于药理的研究,她拥有无尽的耐心。短短一月,她收集的药草已然能堆满她半个小屋。
坦白说,这份拥有医药储备所带来的安全感,是任何物质都无法替代的。
今日天朗气清,晨曦微露,茅草屋的木门便“吱嘎”一声被推开。阿特迎着破晓的第一缕光芒,跑到院子里进行晨间盥洗。
这是他新养成的习惯。
安瓶用一根小棍制成刷子的模样,要求他每日蘸着一种苦涩的青草汁清洁牙齿。
那味道虽怪,效果却出奇的好,每次他进行过口腔清洁后,布夏尔就十分乐意与他耳鬓厮磨。
听到西间茅屋传来动静,阿特隔着土墙喊道:
“瓶,布夏尔一会儿来寻你,与你同去原野采药草,记住,不要走得太远。”
听到声音,安瓶推开门走出来,她睡眼惺忪的点头,算是回应。
“记住,千万别跨过翙翙河,更不要到对岸去。”阿特不放心地再次叮嘱,语气严肃。
安瓶又用力点头。
阿特将沉重的石斧别在腰间,又从墙上取下那张弓和一簇箭矢,仔细地绑缚在宽阔的后背上。
“我和比丘最迟明晚回来。布夏尔晚上不能留下陪你,你要早早关门闭户,自己当心。”
安瓶又低声应下。
这弓箭是按照她绘制的图样制作的。阿特的手艺谈不上精巧,胜在用料扎实、结构坚固耐用。弓与箭制成后,她示范了使用技巧。经过一段时日的苦练,阿特已能娴熟地运用弓箭进行远程狩猎,捕猎效率因此大大提升。自从背上弓箭进山,他几乎再未空手而归过。
行装收拾妥当,阿特对着右间的小屋低喝一声:“比丘!”
小狗子比丘应声而动,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猛地从屋内窜出,经过石灶膛口时,带起一片飞扬的灶灰。
在安瓶的悉心照料下,它的伤早已痊愈。
此刻,它亲昵地蹭着安瓶的裤脚,发出呜呜的撒娇声,直到安瓶笑着躲开,才欢快地打着哼哼,追随着阿特离去的背影而去。
安瓶跟到院子里。
晨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墙角飘来忍冬藤浓郁的芬芳。
阿特刚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个轻盈如风的身影便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出现在矮矮的篱笆墙外。
“阿特!”那呼唤声清脆悦耳,蕴含着化不开的柔情。
“布夏尔,你来了!”阿特浑浊的黄瞳瞬间被点亮,巨大的狗脸上绽开甜蜜的笑意。
安瓶闻声抬头,声音的主人——鹿人姑娘布夏尔已对她漾开灿烂的笑容,用同样热情洋溢的语调呼唤她:“啊呼!啊呼!”她朝着安瓶用力招手。
这是在呼唤安瓶的名字。
她使用的是安瓶的“类人语”,尽管已经努力练习了多日,这位鹿人姑娘也只能勉强发出这样简单的音节。
安瓶的嘴角不由得晕开温暖的笑意。
“布夏尔,你可以用半兽语的。”她笑着用流利的半兽语回应。
半兽族的语言并不深奥,安瓶潜心学习,已掌握了不少基本词汇,足以应付日常交流。相比之下,她的语言却难倒了阿特和布夏尔这对爱侣。两人费尽心思练习,也只能发出一些日常口语的简单音节,还总带着奇怪的卷舌音。
安瓶也不忍为难他们,只是越发认真地学习半兽语。
“好吧,瓶,”鹿人姑娘布夏尔无奈地摊摊手,那对小巧的鹿耳也跟着轻轻抖动了一下,“你的语言,深奥的类人语,对我来说,确实太难了。”
晨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修长而充满活力的轮廓。她的肌肤是温暖的蜜蜡色,光滑紧致,仿佛流淌着暖阳的光泽。一头浓密如栗壳般的深棕色卷发,此刻正随性地披散在肩头。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眼睛——杏核般的形状,眼瞳是清透灵动的浅褐色,纯净如同林间受惊小鹿,又闪烁着野性不羁的生机。
而当安瓶的目光上移,落在那头浓密的卷发之间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在靠近太阳穴的两端,一对小巧玲珑、覆盖着柔软棕色短绒的鹿耳,正沐浴在清晨的露气中,快活地伸展着、微微转动着。这对耳朵绝非装饰,它们正极其自然地、灵巧地捕捉着主人的情绪波动和周围最细微的声响。
除了这对彰显身份的鹿耳,这位鹿人姑娘的身姿面容几乎与人类少女无异——高挑匀称的身材比例,修长有力的四肢,面容更是精致得毫无兽类特征:鼻梁挺翘,嘴唇丰润,下颌线条柔和。单看面容,她俨然是一位姿容娇美的异族少女。
布夏尔,属于半兽种族中那极其稀少的、拥有近乎完美人身人脸的“天选”之列,是基因极其优质的半兽族。
她也是阿特口中那发音奇特、指向院中植物的“噗下唔”所指代的人。那天安瓶被阿特带回小院,阿特颇为骄傲地指着院中精心打理的植物,努力用类人语喊出的名字,就是她——布夏尔。这位姑娘是一位对农业种植怀有无限热情的食草类半兽族。阿特小院中那些整齐有致、生机勃勃的菜畦与花田,正是她辛勤劳作的杰作。
阿特深深地爱慕着她,为了追求她,甘愿离开自己原本的食肉类部落,来到这片食草类半兽群居的荒古原野生活。
然而,他们的情谊却未能得到布夏尔所在的草泽部落的祝福。阿特被粗鲁地驱逐到翙翙河以北,在荒原一角、与草泽部落隔河相望的地方,离群索居。
“阿特,你快去吧,”布夏尔的半兽语带着独特的韵律,语速轻快,热情洋溢,“当心你脖颈上的伤,别再让自己陷入险境了。放心,你不在家,我会照顾好瓶的。”
阿特也快活地回应她:“不会了,瓶给我做了非常好用的药!”他拍拍兽皮裤的口袋,语气充满安心,“我随身带着呢,能救命的药。”
听到阿特的话,布夏尔望向安瓶的目光更加柔和,充满了感激。她是亲眼见过阿特脖颈上那道可怕伤口的——那么长的一道血口,就开在他喉咙下方一寸之处!若换做部落里任何一个半兽,哪怕是部落中最强壮的雄性战士,也绝无生还之理。
但阿特撑过来了。
不仅撑过来了,他的恢复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不过几日便能下地走动,半个月后更是生龙活虎。
这简直是兽神恩赐的奇迹!
是瓶的出现,是阿特遇见了从天而降的瓶,所以他该死而未死。
阿特告诉她,他已起誓余生对瓶效忠,布夏尔对此深表认同。作为一名半兽战士,阿特理应如此,不该成为懦夫。
期间,布夏尔还多次亲手参与为阿特换药。她亲眼看到那奇异的、闪着微光的细线,自上而下整齐有致地钉在阿特长长的脖颈上,又巧妙地隐藏在他新长出的细密绒毛里。若不细看,竟丝毫看不出那里曾有过一道狰狞的伤口。那些针脚,精细得就像阿姆为她缝制衣裙的手艺,不!瓶的技术更为神乎其神——她仿佛在用那银色的丝线,在阿特的脖颈上进行一场精妙的缝纫。
她是当之无愧的缝纫天才!
此刻,看着布夏尔那双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鹿眼,黏糊糊地、充满感激地凝视着自己,安瓶感到一阵不自在。
“好了好了,”她赶紧开口,着力推动阿特离开的步伐,“阿特你快去快回。”
再次回应了情人的关切,又与安瓶道别两句,阿特心满意足地朝两位姑娘挥手作别,很快便带着比丘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荒原的晨光中。
目送阿特的背影远去,布夏尔几步便轻盈地跨进小院,亲热地拉起安瓶的手:“瓶!阿姆今早新做了草饼,我特意带了些来给你尝尝!”
安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化作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
那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苦涩草根的古怪味道,以及粗糙纤维刮擦喉咙的折磨感,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她的表情管理失控了。
布夏尔已如一阵风般穿过小院,钻进了茅草屋。她胳膊上挎着一只小巧的草编篮子,里面装着几块散发着浓郁青草气息的灰绿色饼子,还有几个干瘪、黑乎乎、像是某种植物块茎的东西。
安瓶无奈地跟进去,在矮墩上坐下。
“快尝尝!趁热才好吃!”布夏尔把草篮放在矮桌上,掀开盖帘,拿出一块尚带着温热气息的草饼,热情洋溢地推荐着。
安瓶看着那卖相实在不佳的草饼,硬着头皮接过来,小心翼翼地了一小口。
粗糙的纤维感和那股挥之不去的青涩土腥味瞬间充斥口腔。
“唔……很……独特。”她艰难地挤出评语。
布夏尔听了却很高兴,自己也拿起一块,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我听你的,回去告诉阿姆改良了配方呢!这次特意多放了些野秕和香草根,味道果然更好了吧?”她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原始风味。
又勉强咽下两口,安瓶实在无法继续。
她站起身,去取自己的秘密储备——一块压缩饼干和一根真空包装的肉肠,“喏,亲爱的布夏尔,”她将食物递过去,“我想,你大概会更喜欢这些食物的味道。”
布夏尔的眼睛瞬间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但随即又带着一丝羞涩躲闪地摇头:“哦,瓶!我不是为了你的这些宝贝才给你送吃的来的,”她急忙解释,“……我只是,只是想更好地感谢你,你给予我和阿特的恩情太多了。”她显得有些坐立难安,不停地推拒着,“我不可以再享用这些珍贵的东西了。阿特说过,你家乡带来的物品越来越少,你应该省着点用……”
安瓶不由分说地将饼干和香肠塞到布夏尔手中,笑道:“别听他的。我的家乡有句俗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你就安心吃吧。吃完了,我再想法子给你们做出来。”
布夏尔眼眸中的光芒大盛,“你能做?!做出这么美味的食物?”
安瓶心里其实有点发虚:“应该……可以的。”但转念想到过去一个月那些寡淡无味、腥臊难咽的“野味”和草饼,她的态度瞬间又坚定起来:“一定可以的!”
阿特作为食肉类半兽,平日里很难抑制对肉食的本能渴望。除了陪着布夏尔吃些素食,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潜入山林,捕猎些野鸡野兔之类的小型野物打牙祭。
安瓶也跟着啃过几次肉。
没有盐巴,没有任何佐料调味,再加上处理手法原始粗糙,那些肉食纤维粗硬,腥臊干涩的滋味至今想起来都让她头皮发麻。
然而,为了身体必需的营养补充,她还是强迫自己尽量接受。
如今,阿特每次狩猎都颇有收获,储藏室里总算有了一些食物储备。看来,她必须尽快把这座茅屋的“伙食大权”抓起来了。
布夏尔小心翼翼地揭开饼干的包装,像对待稀世珍宝般轻轻嗅了嗅那压缩饼干特有的淡淡奶香,然后才珍重地咬下一小口。酥脆的口感和熟悉的美妙滋味让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头顶那对小巧的鹿耳也快活地抖动了一下。
“瓶,你真是太厉害了!”她由衷地惊叹,望向安瓶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位无所不能的魔法师,“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半兽!”
安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赶紧转移道:“布夏尔,不是说好今天要去坡地摘果子吗?我们现在就出发?”
布夏尔迅速将剩下的小半块饼干吃完,却把那根香肠仔细地放回草篮里,“这次我一定要带回去给阿姆尝尝!”她兴奋地说,“我上次跟她描述过这红肉的美味,她一直不相信呢!”一边说着,鹿人姑娘轻盈地站起身,亲昵地拉起安瓶的一只胳膊,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瓶,跟我过河吧!我带你去草泽部落逛逛,见见我阿翁阿姆!”
“翙翙河?”安瓶微微蹙眉,想起阿特严肃的叮嘱,“阿特说过,一定不能跨过河去,那里是你们的地盘,从不欢迎我们这样的外来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