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极具冲击性的画面,如同一柄铁锤,再次狠砸安瓶的认知。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柳叶刀,身体紧绷,做出随时逃跑或自卫的姿态。
“呜......嗷呜......” 小兽焦急的呜咽打破了突然的死寂。
它拖着伤爪,一瘸一拐地跑到那狗头人身边,用嘴巴轻轻舔舐狗头人颈侧一道深可见骨的、且已经腐烂流脓的伤口。
安瓶看着它的动作,悄悄的后退。
小兽舔舐了几口,又迅捷的跑到安瓶脚边,用脑袋蹭她的裤腿,抬起两只血肉模糊的前爪,再次做出人类作揖的动作。
安瓶的目光在小兽凄惨的前爪、哀哀的眼神,和地上狗头人颈侧那狰狞的伤口之间反复移动。安瓶绝不是圣母,精神的恐惧依旧在她的血管里奔流,但另一种情绪——医者的仁心,以及对眼前这对奇异组合处境的感同身受——正在艰难地抬头。她需要庇护所,需要了解这个世界。而眼前这个尽管外形骇人,但显然拥有智慧,且身份应是小兽主人的生物,或许是她的一个机会。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又一小步,最终停在狗头人身旁几步远的位置。她瞳眸中自动屏蔽那张突兀的狗脸,只将目光锁定在狗头人的黄褐色眼瞳上。
“你......能听懂我说话,对吗?”她指了指他颈侧的伤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药箱,“我能救你。为你清理缝合创口,让你活下来。”她停顿了一下,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颤抖的声音变得清晰,躲闪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而坦诚,“但是,我需要报酬,我需要知道——救助你,我能得到什么?”
如同面对最棘手的患者家属,她的术前告知谈判会一样。她需要剖析利害,给予对方希望,同时为自己争取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生存下去的权利。
狗头人浑浊的黄瞳收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又被一种强烈的求生欲覆盖。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抽气声。他试图抬起手臂,却因失血和虚弱而失败。最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沉重的头颅,将自己颈侧那道致命伤口,完全地地暴露在安瓶的手电光下。同时,那双黄褐色的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迎向安瓶审视的目光。
他听懂了!
他用行动做出了回答——他的命,就是他能给出的筹码。
交易,达成。
安瓶不再犹豫。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麻醉针剂。注射的过程,狗头人只是肌肉紧绷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便顺从地闭上了眼睛,陷入药物带来的昏睡。
小兽安静地蜷缩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安瓶的一举一动。
清创、冲洗、缝合......颈部的伤口位置敏感,紧邻着大血管和神经,安瓶操作得格外精细专注。
恶臭的腐肉被清除,露出新鲜的、粉红色的肌理,现代的无菌缝合线在强光下如同银丝,将狰狞的裂口一点点拉拢闭合......处理完狗头人的致命伤,安瓶又顺带清洗了小兽血肉模糊的前爪,消毒,上药,用无菌敷料和绷带包扎好。
小兽全程异常温顺,只是偶尔因疼痛而发出细微的呜咽。
现代药物的效果在这个世界堪称神迹。此前巨兽已经验证过,如今又多两个体验样本——后半夜,狗头人就悠悠转醒。
麻醉效果褪去后,伤口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低沉压抑的呻-吟。然而,当他试着活动脖颈,感受到缝合线带来的束缚而非之前撕裂般的锐痛时,那双浑浊的黄瞳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按住了。
“别动!伤口会裂开!”安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考虑到他体力的极度虚弱,她撕开了一根风味火腿的外包装,将散发着诱人肉香的肠体递到狗头人嘴边,“喏,适当吃点东西,对你的恢复有好处。”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安抚。
浓烈的肉香瞬间吸引了狗头人全部的感官。
他警惕地翕动鼻翼嗅了嗅,又抬起眼看了看安瓶平静而真诚的脸庞。最终抑制不住嘴角汹涌的涎水,试探性地张开布满利齿的嘴,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小口。
从未体验过的咸香浓郁在口中爆开,从未尝过的美味。
狗头人黄褐色的眼瞳瞬间被点亮了,带着纯粹的、近乎孩童般不掺一丝杂质的惊喜与感激。他再也顾不上矜持,狼吞虎咽地将大半根火腿肠吞入腹中。当他再次看向安瓶时,目光已然彻底改变——之前的痛苦、野性和警惕,被一种笨拙的、却无比赤诚的温顺与依赖所取代。
“呜……嗷呜……”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唤,唤醒了蜷缩在旁沉睡的小兽。
把留存的一小节香肠分享出去,小兽欢快地摇着尾巴,吃得津津有味。
干燥的篝火堆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光温柔地映照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狗头人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冀,小兽则亲昵地依偎在他身旁,一派安然。
这幅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中意外诞生的、奇异而温馨的画面,终于让安瓶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她放下心中的戒备,同时也做出了决定,“带我去,”她直视狗头人的眼睛,用尽可能简单的词汇配合着手势,“你们生活的地方。安全的,能休息的地方。”她语调轻缓的、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选择,“我跟你走。”
狗头人巨大的头颅微微歪了歪,似乎在努力理解她话语中的含义。
这声音……是类人语?
似乎又有些不同。
他眼中掠过短暂的迷惘与沉思,片刻之后,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而坚定的低呜。
他挣扎着,用那条未受伤的手臂强撑着坐起上半身,然后,对着安瓶,异常郑重地、一手下压至自己的腹部,做出了一个躬身叩首的姿势。他的动作因伤势而显得笨拙艰难,但他眼中的那份恳切与真挚,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给了安瓶,也打消了她心中最后一点芥蒂。安瓶此刻尚不知晓,这已是半兽族群中代表效忠的最高礼节。
黎明时分,第一缕微弱的、带着凉意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浓密灌木林的枝叶缝隙,洒落下来。在安瓶的搀扶下,狗头人勉强站了起来。他身体虚弱,步履有些不稳,但那双黄褐色的眼眸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希望之火。他抬起手臂,指向一个方向,喉咙里努力模仿着这个世界的某种语言,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草泽……”
然后,他不再迟疑,拄着一根木棍做拐杖,率先向前走去。小兽欢快地跟在他脚边,时不时雀跃地回头望一眼跟随在后的安瓶。前方,是半兽的部落,是安瓶在这片危机四伏的蛮荒大陆上,寻到的第一个落脚点。
狗头人的家,坐落在荒原边缘一处平缓土丘的下缘,背靠着一片稀疏却坚韧的矮树林。三间低矮的泥草小屋紧紧挨在一起,墙体是用黄泥巴混合着切碎的苇杆夯筑而成,表面粗糙不平,布满了岁月和风雨侵蚀留下的细小裂缝。这些裂缝又被-干燥的苔藓仔细地填补塞实,从外面看去,墙体如同打上了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绿色补丁,有一股拙朴,又奇异的萌趣。
小屋的屋顶,覆盖着一种深褐色、边缘带着尖刺的巨大硬质叶片,不知这项工程已完成了多久,在夕阳温暖余晖的照耀下,那些层层叠叠的硬叶,依旧反射着皮革般温润而坚实的光泽。
简陋,却出乎意料地整洁有序。
透过柴门粗糙的缝隙向内窥视,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屋内景象,而是屋前那片用粗糙的原木桩和坚韧藤蔓精心围起的大院子。
院内并非荒芜,而是被开垦成了几块方方正正的菜畦。里面生长的植物,安瓶大多不认识——有的叶片宽大肥厚如蒲扇,脉络呈现出奇异的紫色;有的细长如剑,顶端结着米粒大小的蓝色浆果;还有的匍匐在地,蔓延伸展,开着散发淡淡甜香的鹅黄色小花……
这份细致打理、充满盎然生机的生活痕迹,与狗头人粗犷凶猛的外在形象以及周遭蛮荒原始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构成了一种奇特而和谐的、格格不入却又无比温暖的田园风光。
还未真正踏入门内,安瓶就预感自己会喜欢这里。
果然,当那扇简易的柴门被推开,安瓶一脚踏入小院,那份预感立刻化为了现实。院中畦垄笔直,杂草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湿润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安瓶的心,瞬间就被这份质朴的生机俘获了。
“这里很好,”她脸上漾开笑意,对着狗头人比划着,努力表达心中的喜爱,“我喜欢这里。”
狗头人巨大的嘴角也向上扯了扯,牵动伤口让他微微蹙眉,但昏黄的瞳仁里却难得地流露出几丝温柔缱绻的情意。
“噗……下唔……”他发出一个简短、音节清晰却含义不明的词。
这个发音的节奏和特点,与安瓶的语言有着微妙的相似感,这让她心中紧绷的弦又松了几分。她感觉到,狗头人似乎在刻意使用一种接近她语言的方式,试图与她沟通。
回程的路途并不轻松,走走停停,两人一兽也耗费了近一整天的时间。途中短暂休息时,安瓶曾尝试与狗头人进行过断断续续的交流,而狗头人给予她的回应,基本都是这种模仿她语言的发音。
这让她突然联想到一天前,她与那头恐怖黑色巨兽之间那短暂而有限的对峙。有一个词至今仍清晰地萦绕在她心头——“类人雌性”、“低劣的种族”。既然那巨兽能有如此表述,那所谓的“低劣的类人族”在这个世界必然存在。或许,那个种族不仅在容貌上与她相似,甚至在语言上也有共通之处?
“噗下唔?”她带着鼓励,尝试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发音,尽管不明其意,她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需要这种方式,维系并鼓励狗头人对她交流的热情和努力。
很快,她跟着狗头人走到了三间茅草屋低矮的屋檐下。说是三间,实则只有正中间开了一扇门。
在靠近门口的泥墙上,挂着几条被风干得发硬的鱼干,散发着浓重的腥气;还有一些处理过的小型动物皮毛;以及一串长长的、形状类似干瘪葫芦的奇怪制品。
它们像一串奇特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碰撞。
安屏经过时,其中一条鱼干的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肩膀,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鱼腥和土腥的膻味猛地冲入鼻腔。
她忍不住轻咳一声,强压下入户前的第一道嗅觉考验。
门板虚掩着,推开时,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屋内空间狭小-逼仄,因为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柴草和某种动物体味的复杂气息。
三间茅草屋内部是相通的。正对着门口的中堂位置,砌着一座做工相当粗糙的石灶台,台面上摆放着几口笨重的石锅和石碗。灶台右边是一个硕大的石缸,里头注满了清水。旁边堆放着码放得还算整齐的柴禾堆。柴堆后面,就是右间的范围了。那里的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凌乱地绞缠着一团灰褐色、勉强能辨认出是褥子模样的铺盖。稍一靠近,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土腥味和浓重动物腺体气息的腥臊味便扑面而来。
安屏被这气味熏得下意识掩鼻,连连后退了几步。
狗头人本来正引着她走向那个角落,看到她的剧烈反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安瓶的抗拒。
他顿住脚步,目光落在那团凌乱污糟的铺盖上,那张巨大的狗脸上,竟难得地显露出几分羞赧和局促。
他笨拙地比划了一个睡觉的动作,示意安瓶可以去那里休息,但随即又意识到那里的环境实在难以入安瓶的眼,他的动作和姿态顿时变得扭捏迟疑起来。
安屏此时已退回到相对干净的中堂位置。
她笑了笑,将肩上的药箱和沉重的双肩包随手放在石缸旁边的地面。她对着狗头人摆手,用手势示意他不必再管自己,赶紧去休息养伤。
带伤赶了一整天的路,狗头人的精神早已透支。路上安瓶虽然给他补充了药物,但麻醉效果早已过去,剧烈的疼痛一直在侵蚀着他的意志,此刻全凭一股韧劲在强撑。
他回头看了一眼早已钻进那污糟被褥深处,正四脚朝天、鼾声大作的小兽,无奈地低呜了一声。他没有再坚持,只是对着安瓶做了一个类似“请自便”的手势,便疲惫不堪地倒头睡下。
安屏放轻脚步,像一只警惕的猫,踱步钻入了中堂左侧的小屋。这里似乎是一个储藏室,角落铺着一张破旧的草编苇席,上面随意摆放着两只空荡荡的粗陶罐。墙角倚靠着一些鱼叉、剥皮刀之类的骨质工具,还有一把磨损严重的石锄和一把显得格外笨重的石斧。
石锄和石斧的刃口处,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豁口,诉说着岁月的艰辛和使用的频繁。
“真是……贫穷得触目惊心啊!”
安屏环顾四周,由衷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感慨。
她挽起袖子,开始动手腾挪地上的杂物。在天色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她必须清理出一块能够安然入眠的方寸之地。自从离奇地穿越到这蛮荒世界,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