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呜咽声,游丝般钻入安瓶混沌的意识,将她从深沉的睡梦中唤醒。她艰难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星斗,密密麻麻,璀璨得有些不真实。
清新的夜风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沁人的凉意,也让她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茫然地抬手看表——时针移动了五个小格。
她睡了五个小时。
“呜……呜……”
呜咽声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带着痛苦和焦急,执拗地钻进她的耳膜。
安瓶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垂在岩石边缘的脚边。
一只小东西!
它的体型比一只野兔大不了多少,全身覆盖着湿漉漉、脏兮兮、沾满泥浆的灰黑色短毛。它的外形酷似一只迷你的中华田园犬幼崽,然而,在清冷星辉的映照下,那双乌黑圆大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痛苦和哀求。
它咧着嘴,露出尚未长成的、并不锋利的乳牙,大大圆圆的舌头无力地耷拉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
最触目惊心的,是它那两只血肉模糊的前爪——指甲断裂翻卷,露出了粉红的嫩肉,掌心的肉垫被磨的稀烂,深可见骨,凝结着黑红的血痂和泥污。
安瓶残存的睡意一扫而空。
她警惕地挺直身体,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星光下的河滩空旷而寂静,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苇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视野之内,只有这只小东西。
深吸一口气,安瓶小心翼翼地滑下岩石。
小兽在她靠近的瞬间,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它拖着伤爪向后挪动,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啊,你的爪子……”安瓶这时才完全看清它前爪的惨状,“你是让我帮你治伤?”
小兽再次凑近她,用没受伤的嘴巴咬住了她的裤管,试图把她往河滩下游的方向拖拽。
安瓶的目光顺着小兽奋力拖拽的方向,投向浓重夜色中更显幽深阴森的芦苇荡。那里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是她不敢轻易触碰的危险盲区。
“我不去那里。”她拒绝道。
小兽已松开她的裤脚,自顾往芦苇荡跑,跑几步停下来,见安瓶没有跟上,它急得在原地团团打转,只有两后蹄可依仗的身躯往前一耸一耸的,看着有点滑稽。
小兽表演了一会,发现安瓶依旧不为所动,它发出更加尖利急促的呜咽。它甚至尝试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前爪,做出了一个极其人性化的、模仿人类作揖的动作。
安瓶静静地看着它,看着那双乌黑圆大的眼睛里,痛苦、哀求、绝望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医者仁心的本能、对未知的好奇,以及一丝深藏的、对“同类”或“庇护所”的渺茫希望,在安瓶心中交织。
她深吸了一口微凉而带着水汽的夜风,背起双肩包,提起药箱。
“前头带路吧。”
“我跟你去。”
小兽眼中的绝望阴霾被狂喜的光芒驱散了,它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快呜咽,立刻转身,一瘸一拐却目标明确地,引着安瓶,一头扎进了那片深不见底的芦苇迷宫中。
芦苇荡深处,是另一翻截然不同的风景。
小兽似乎对这片区域很熟悉。尽管它的动作因伤痛而显得笨拙迟缓,但它的方向感却如同内置了灵敏雷达,它灵巧地在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左右闪躲,颇有章法地规避着脚下可能隐藏的泥沼陷阱。
安瓶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紧跟其后,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小兽踏过的、相对坚实的落脚点上,不敢有丝毫偏差。
巨大的芦苇,与其说是草,不如说是长矛组成的森林。它们粗壮的茎秆足有安瓶的手臂粗细,高耸入黑暗的夜空,尖锐的顶端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寒光。如同无数指向天空的矛尖。夜风掠过,苇叶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空气潮湿,弥漫着水腥气和更深沉的、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
行不到一刻钟,小兽突然停下,对着前方一片看似平坦、覆盖着浓密浮萍的水洼发出低沉的、警告性的呜咽。
安瓶的手电光扫过去,光束下,水面平静得诡异。浮萍下隐隐透出滑腻黑沉的反光,几根扭曲的不知名藤蔓漂浮其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哗啦——”突然一道长长的模糊黑影打碎浮萍,从水面无声滑过,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淡淡的腥气弥散加重,在黑沉的湖面上形成实质的雾气。
——是毒瘴!安瓶心中一凛,立刻绕开。
小兽自觉规避掉一处危险,立刻又加足马力,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
头顶的夜枭发出凄厉的怪叫,如同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安瓶握紧袖中的柳叶刀,手心全是冷汗。不知在迷宫般的芦苇丛中穿行了多久,久到安瓶几乎迷失了方向感,前方的芦苇却骤然变得稀疏,视野陡然开阔。
一片广袤无垠的荒原在月光下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与深邃的夜空相接。夜风吹拂过连绵的荒草,发出草叶独有的摩挲声,压抑感瞬消。
穿越芦苇荡后,小兽并未停下。它拖着血肉模糊的前爪,直跑到荒原边缘一处低矮的灌木林前,方停下来。
它仰起头,对着黑黢黢的林木深处,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带着哭腔的悠长嘶鸣。那声音极其尖锐刺耳,在寂静的荒原上传出很远。
几秒钟的死寂后,灌木林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回应。小兽立刻转身,对着安瓶疯狂摇动尾巴。
“到了是吗?”安瓶也被它的情绪感染,语调变得轻快。
小兽咧嘴吐舌的回应,一溜烟地钻进了灌木林,安瓶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拨开枝叶,紧随其后。
林内光线昏暗,巨大的树冠如同黑色的幕布,遮蔽了大半星光。脚下是厚厚的、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叶断枝,踩上去嘎吱作响,霉烂气息浓郁。
小兽目标明确,在虬结如龙蛇的树根和低垂缠绕的藤蔓间敏捷地穿梭,最终在一片被阴影笼罩得更加浓密的区域前停了下来。
安瓶举起手电,光柱如同利剑刺破黑暗,只见前方一个巨大的、被腐-败落叶和湿滑苔藓半掩埋的天然坑洞,坑壁陡峭湿滑,深不见底。光束向下探去,在坑洞底部,隐约可见一个俯卧着的高大人形轮廓。那身影一动不动,身下压着的落叶被浸染成一片刺目的、近乎黑色的暗红。
人类?!
安瓶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夹杂着希望涌上心头。
在这蛮荒之地,终于遇到了同类,她几乎是扑到坑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喂!下面的人!你怎么样?能听到吗?我是医生!我来救你!”
坑底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的低吟。
“坚持住!”安瓶放下药箱,从背包里掏出攀山绳。
她将一端牢牢系在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树的粗壮树干上,打了个坚固的渔夫结,另一端抛下深坑。
“抓住绳子!缠在腰上!我拉你上来!”她对着坑底大喊。
然而,坑底的人影似乎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对绳索的垂落毫无反应。
小兽急得在坑边团团转,它对着安瓶呜咽,又对着坑底嘶鸣。最终,它一咬牙,拖着伤爪,沿着湿滑陡峭的坑壁,连滚带爬地滑了下去。
“狗子!”安瓶惊呼。
只见小兽跌跌撞撞地冲到那人影身边,用头拱他,又对着垂落的绳索发出急促的叫声。
安瓶不停晃动绳索,它似乎明白安瓶的意图,用嘴巴叼起绳索的一端,在那人影身下笨拙地来回穿梭、缠绕。它动作艰难,前爪的伤口在拖动绳索时不断摩擦地面,渗出新的血丝,它浑身发抖,却始终不肯松口。
安屏看得揪心,却也帮不上忙,只能在上面紧紧拉住绳索,防止滑脱。经过小兽一番艰难的操作,绳索终于在那人腰间和腋下缠绕了几圈。线圈虽然凌乱,但勉强固定住了。
“好!狗子,躲开。”安瓶大喊一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拉动绳索。
沉重!超乎想象的沉重!
安瓶的双手被粗糙的绳索勒得生疼,她双脚死死蹬住坑沿的泥土,身体后仰成一张弓,她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和地面进行着角力。
绳索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坑底的人影被一点点拖离地面,沿着陡峭湿滑的坑壁上移。
落叶和泥土簌簌落下。
安瓶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大汗淋漓。终于,那沉重的身体被拖到了坑沿。安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侧面一拽——
“噗通!”
人影仰面摔落在坑边的厚厚落叶层上,激起一片腐-败的尘埃。
安瓶大口喘息着,顾不得手臂的麻痛,急切地扑上前去,手电光迫不及待地照向那人的脸——
“嗬——!”
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安瓶倒抽一口冷气,她猛地向后踉跄几步,捂住狂跳的心脏。
那......那是什么?!
仰躺在落叶上的,确实有着人类的躯干——他赤-裸上身,拥有宽阔的肩膀,健硕的胸膛,胸膛上覆盖着浓密的灰色短毛。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看不出原色的兽皮裤。
然而,连接在他脖颈之上的,绝非人类的头颅。
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狗头!
覆盖着同样的灰黑色短毛,吻部向前突出,湿漉漉的黑色鼻头翕动着,露出森白锋利的獠牙。一双浑浊的、如同劣质琥珀般的黄褐色眼瞳,在强光刺-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里面充满了痛苦、迷茫和一种原始的野性——那目光与安瓶惊骇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人身狗首,活生生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