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一遍遍冲刷着安瓶严重污染的双臂,水流带走了黏腻的黑血和汗渍,也稍稍涤荡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
安瓶再次脱下被鲜血浸染的冲锋衣,用力戳洗、拧干,摊开铺在溪边一块平坦的大石上晾晒。
背包里仅此一件备用衣物。此刻,她只能穿着贴身的底衫,外层裹上仅剩的一套防护服。寒意穿透防护材料的层层阻隔,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冻得她直打哆嗦。
她太累了,也太冷了。
目光落在脚边的随饮杯上,她犹豫片刻,拧开了盖子——
“咦?”
杯中的景象让她再次愣住。
原本清澈粘稠的汁液,不知何时竟凝固成了一块淡黄色的固体。
安瓶倾斜杯身,那东西“噗”地一声弹射出来,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停在她脚边。
这是一块杯体形状的圆柱体,上端淡黄,下层乳白,颜色过渡得十分柔和。安瓶弯腰拾起,触手光滑微凉,握在掌心颇有分量,摩挲其表面有一种轻微吸附感。
像蜡,却比蜡更滑润,带着点……肥皂的质感?
安瓶满心困惑。
为什么会凝固?何时开始的变化?是离开了那片诡异的巨型密林的原因吗?
翻来覆去的看,百思不得其解。
她将其塞回杯子,拧紧,塞进背包最深处。想不明白的,就暂时搁置吧!
拖着疲乏的双腿,安瓶回到了篝火旁。巨大的火堆已燃烧过半,外圈草木灰在地上铺开一个完整的燃烧圆环。累到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她放任自己仰面躺倒在厚厚的灰烬里。刚刚燃尽的草木灰层尚有余温,暖意熨帖着冰冷的身躯,也带来些许杀菌消毒的安慰。
她闭上眼,放缓呼吸。她太需要休息了,哪怕片刻也好。
“3654刀,2932针。”巨兽的声音嘶哑阴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安瓶全身放松地仰卧着,“你还会数数呢,当真神兽……”调侃嗟叹的话语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声音却轻若蚊蚋。
当最后一字尾音消散,空气中传来她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回应她感慨的,是一道如有实质、冰冷瘆人的视线。
巨兽眼眸微眯,凌厉的金瞳锁定在灰黑草木灰中蜷缩的那一小团人影上。心中的疑团如野草般疯长——一个没有兽人传承、类人形态的雌性,却拥有如此精湛、堪称神技的医术?她究竟是何来历?
目光扫过腹部那堪称完美的缝合线,它暂时将疑问深埋心底。
安瓶并未敢放任自己的休息,即使在混沌的梦境里,她依旧悬着一根紧绷的弦。手术,必须尽快完成剩下的手术,要在庞然大物发热之前,要在抑制剂十小时药效的窗口期内,结束所有缝合。
靠着这股近乎执念的信念感与身体的绝对自律,或者也可能是被冻醒的,安瓶在一阵夜枭幽咽的鸣叫声中倏然睁眼。
此时篝火将熄未熄,湿冷的夜风挣脱焰火的束缚,争先恐后地扑向安瓶,让她狠打喷嚏。
短暂休憩了大半个小时,精神总算恢复些许。饥饿感如潮水般涌来,安瓶打开背包,撕开一块高热量巧克力,预备补充透支殆尽的体力。
就在这时——
巨兽那慵懒盘踞在身侧、粗长如巨蟒的尾巴尖,毫无征兆地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凌空一卷。
“嗖!”
巴掌大的巧克力长条瞬间从安瓶指间消失。
它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了一瞬,下一秒,便精准地落入了那张微微开合、布满森然利齿的巨口之中。
“喂!我的巧克力!”安瓶下意识惊呼,伸手去捞,自然扑了个空。
她心头火起,气道:“牛嚼牡……”话说一半,猛地刹住。她惊疑不定地瞪向巨兽,声音里夹杂难以置信的骇然:“你……你好了?!”
昨夜的开膛破腹,即便对她这样经验丰富的医生也属极限挑战。而这头巨兽,不仅从剧痛和致命毒素中挺了过来,甚至能在术后短短几小时内,就展现出如此恐怖、精准的行动力?!
这片大陆的生物,难道都是这般可怖的怪物吗?
巨兽只是傲慢地瞥了她一眼,它没有回答,但它庞大的身躯却缓缓站起,迈开沉稳的步伐,主动走向昨夜进行手术的崖壁和高台。伤口牵动带来的些微迟滞,在它那令人心悸的恢复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安瓶的脊背。她绕着巨兽小心地走了一圈,发现他腹部的伤口依旧狰狞可怖,但缝合线紧密整齐,渗血几乎停止。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巨兽胸腔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先前那如同破旧风箱般夹杂着杂音的喘息声,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恢复速度……简直是怪物中的怪物!
“还有两个小时,天就要大亮了,”低沉冰冷的催促想起,“在此之前,完成你的工作。”
安瓶的心猛地下沉,她意识到自己不仅严重低估了这头巨兽恶劣的脾气,更低估了它强大的恢复力。它像一座正在快速积蓄能量的活火山,留给她的时间窗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关闭。
第二场手术——处理右前肢的撕裂伤和粉碎性骨折。
借助崖壁固定好攀山绳,安瓶站在高台上,全神贯注地清理着伤口深处嵌入的、足有小臂长的巨大獠牙断片。
巨兽依旧沉默地忍,庞大的身躯随着她每一次触碰而微微颤抖。看得见它的痛楚,却始终听不到一声闷哼。
安瓶手指灵巧如蝶,动作比昨夜更加沉稳精准,但内心的警铃却越敲越急。当清创接近尾声,准备缝合前,她从药箱里拿出所需的最后一样药品——一瓶大剂量抗生素。她不动声色地背转身,借着身体的遮挡,撬开密封的橡胶塞。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指尖却稳得出奇。一小瓶无色透明的液体——她珍藏备用的强效安眠药剂,被迅速抽出。针尖精准地刺入抗生素溶液的胶塞,将整瓶药剂无声无息地推注进去。轻轻摇晃,混合均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
“好了!”缝合完最后一针,安瓶利落地跳下高台,伸手轻拍巨兽巨大的额角,声音刻意装出轻松的语调,“所有的外伤口都闭合完毕。多休息,少移动,相信以你的恢复力,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也算不枉我这一番殚精竭虑。”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巨兽微微耷拉、显得沉重的眼皮。
巨兽低低地“唔”了一声,巨大的头颅点了点。它庞大的身躯顺着草地的斜坡,看似轻巧地一个翻转,离开了那片浸透污血和安瓶汗水的地面。
它在几米外相对干净的草地上重新伏卧下来。眼皮合拢,呼吸绵长而深沉,它被强烈的疲惫套牢了,很快沉入深不见底的梦乡。
成了!
安瓶强压下拔腿就跑的冲动。那身被毒血和汗水彻底污染的防护服,被她毫不犹豫地脱下、丢弃。仅剩的有用器械和少量急救药品被整合进一个合金箱子。攀山绳从崖壁上解下,一圈圈飞快地卷好,塞入背包侧袋。最后,她裹上晾的半干的冲锋衣,蹑足走到沉睡的巨兽头颅旁,俯身凑近它的耳朵,用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低语:
“听着,大家伙,这次手术,我下了2497刀,缝了2105针。”她顿了顿,有调侃亦有决绝,“以后不想再遭这种活罪,就努力变得更强,别再轻易把自己弄伤了。还有……若真有缘再见,记住,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千万别忘了报恩。”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晨雾中那座如同黑色山峦般沉睡的身影。
力量悬殊,立场不明,留下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她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将整合好的合金药箱牢牢提在手中,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那渐渐弥漫开来、如牛奶般浓稠的乳白色晨雾深处。
-------------------------------------
走出那片巨型密林的诡异范围后,腕上手表的指针终于重新开始跳动,虽然时间刻度早已错乱,但至少证明此地的磁场稳定了。
“方向没错。”她低声自语,更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顺着一条不知名的、蜿蜒流淌的河流,朝着太阳初升的东方,安瓶开始了孤身一人的亡命疾行。
没有道路,只有无尽的、高过膝盖的荒草,连绵起伏的土丘,和散落各处、棱角狰狞的乱石。
沉重的背包和随诊箱很快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磨出红痕。年轻身体带来的充沛体力,在单调而漫长的跋涉中迅速消耗殆尽。
汗水浸湿了鬓发,黏在脸颊,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燎般的灼痛。她不敢停歇,脑海中那双熔金竖瞳带来的无形压迫感如同悬在头顶的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经,驱赶着她机械地向前、再向前。
从赤红的朝阳跃出地平线,到金黄的夕阳沉入荒丘背后。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肺叶火烧火燎。直到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浩瀚无垠的芦苇荡,在夕阳熔金般的光辉下,万千苇穗随风摇曳,汇成一片波光粼粼的金色海洋。她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力竭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踉跄着停下了脚步。
晚霞被凛冽的山风撕扯成破碎的锦缎,挂在遥远的天际。站在河岸的高处极目远眺,只有连绵不绝的荒凉土丘和无边无际的金色芦苇。
寂寥无声,四野茫茫,不见一丝人烟。今夜,注定又是一个露宿荒野的寒夜。
河滩上,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成了她临时的栖身之所。卸下沉重的行囊,身体刚一挨到冷硬的石头,所有积压的疲惫和酸痛便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她甚至没有力气啃完半盒压缩饼干,只胡乱灌了几口溪水,眼皮便沉重得睁不开。
“不管了……那黑家伙……大概……早忘了……”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把背包胡乱垫在脑后,冲锋衣拉过头顶盖住脸,瞬间便沉入了无梦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