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图全力奔驰,每一步都有三四米远。安瓶在他宽厚的脊背上颠簸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她暗自庆幸晚饭只喝了点鱼汤,否则此刻定会丢丑吐在这位半人马身上。
短短片刻,布鲁图便驮着安瓶跨过了翙翙河,踏入了草泽部落的领地。
远远望向部落入口,黑夜被一片冲天的火光撕裂。一棵异常粗壮的古树下,围拢着许多身材格外高壮的雄性半兽,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完全呈现人类形态、没有丝毫兽类特征的剪影。
安瓶扭头看向一旁同样疾驰的布夏尔。想到布夏尔这种高度类人化的形态在部落中的稀缺,此刻入口处竟聚集了这么多“完美”形态的半兽?她心中疑窦丛生,立刻喊道:“停!快停下来!”
布鲁图虽不解,还是依言放慢了脚步。
“那里,”安瓶指向火光中的剪影,“在做什么?”
“是类人族的搜寻队,他们在找一个类人姑娘,据说是逃奴。”布夏尔语速飞快地解释。
安瓶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她追问。
布夏尔一时语塞,支吾着思考。
布鲁图粗犷的声音接过了话头:“没有过。我们部落太偏远,也没什么出产,教廷很少派卫队过来。只有每年季末初雪时,古堡进献营的人才会来。”他口齿清晰,提到“进献营”时,特意瞥了布夏尔一眼。
布夏尔低下头,跑得通红的脸颊上莫名又蒙上一层阴霾。
突发状况?
安瓶心中的警铃大作。
她太清楚自己的底细了。一个多月前逃离那头巨兽时,与它有限的几句话——“有趣的类人雌性”、“永昼禁区”——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侵占欲,至今回想起来仍让她胆寒。那恐怖的威压如同阴影,从未消散。
她不能冒险。
“等等,我需要想想。”她说着,挣扎着从布鲁图背上翻身下来。
布鲁图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急道:“小羊人!芭莎她……”
“芭莎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安瓶打断他,语速虽快却条理分明,“但现在关乎我自身。我是外乡人,外形又和类人族极其相似。他们的护卫队正在搜捕逃奴,万一他们认定是我,把我抓走,我自身难保,芭莎可就真的没救了!”
“你是说他们在找你?”布鲁图惊异道。
“当然不是我,我是半兽族,”安瓶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羊角,语气异常坚定,“但难保产生误会。如果他们强行带走我,就算事后我能洗清嫌疑回来,芭莎也等不了那么久。”她无奈地说。
布夏尔立刻表示认同:“对!瓶说得对!她这么漂亮,又没有部落收留,那些军官会不会直接把她掳走?”她越说越急,“阿特说过,瓶只能待在这里,我们需要保护她!”
布鲁图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可咱们能瞒得住吗?”他看着安瓶,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漂亮的羊人小姑娘,在部落里根本藏不住秘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一夜之间就能传遍整个部落。
“哦,布鲁图,你糊涂了!他们没名单的!”布夏尔眼睛一亮,“只要部落里的人不主动开口,瓶就能像变色蜥蜴一样藏起来!”
“所以,部落里的人会开口吗?”安瓶立刻追问。
布鲁图和布夏尔同时摇头。布鲁图边想边说:“草泽部落的传统,面对教廷卫队和联盟军,只有族长有权对话,其他半兽都必须保持缄默。”
“是瓦锡巴粟老族长?”安瓶确认。
两人又同时点头。“他是芭莎的阿翁,这会儿应该守在芭莎的茅屋前。”布夏尔快言快语。
“不,”布鲁图纠正道,“这次来的不只有类人族老爷,还有一位尊贵的亚全兽,兽人族的大人物。虽然芭莎情况危急,但瓦锡巴粟族长必须全程陪同他们。”
安瓶摸着下巴。言下之意,族长无法及时传递消息,两边信息不通。
“这位大哥来找我,都有谁知道?”安瓶又问。
“叫我布鲁图就行。”布鲁图道。
“好的,布鲁图,请问你来寻我,都有谁知道?”
“只有瓦锡巴粟老族长和芬妮阿嫂知道。”
“芬妮阿嫂?”
“哦,那是我阿姆。”布夏尔解释道。
安瓶叹息一声,想要躲回荒野小屋后那个树洞的念头无比强烈,缩头乌龟的诱惑难以抗拒。但看到布鲁图眼中焦躁得几乎要喷火,她把心一横,低声道:“芭莎我可以救,但我的存在必须隐藏。部落入口那条路不能走了,还有别的通道吗?”
两只半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斜后方一处低矮的灌木丛。
由于安瓶不熟悉部落路径,依旧由布鲁图驮着她,钻入灌木丛绕行前往芭莎的茅屋。布夏尔则临危受命,担任机动侦察兵,负责监视部落内搜寻队的动向。
夜风在耳边呼啸。坐在布鲁图宽厚平稳的脊背上,安瓶瞥见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她心头一紧,下意识抓紧布鲁图的鬃毛,低声道:“天上有东西!”
布鲁图四蹄如飞,一个纵跃跳出十多米。“哦,那是搜寻队的侦查蝠兵,别怕。部落里现在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像你我这样的半兽,只要行动不显得异常,不会引起它们特别关注的。”
所幸芭莎的草屋在部落最深处,和阿特的荒野小屋一样,背靠着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布鲁图驮着安瓶从部落外围绕行,穿过灌木林,迂回到了芭莎茅屋的后方。
两人躲在灌木丛后窥探。
芭莎的茅屋前的空地上聚集了不少半兽,或因关心芭莎的危急病情,场面嘈杂混乱。院子里篝火跳跃,摇曳的火光在微风中如同鬼魅,搅得安瓶心神不宁。
突然,她看到熟悉的身影——两头庞大如小型卡车的异兽,迈着矫健的步伐,向这片被火光照得通明的小院走来。它们四肢包裹着厚重僵硬的皮毛,从背脊到尾部覆盖着嶙峋的黑色鳞甲。正是她在巨型密林里见过的坟场兽尸的模样,只不过这次它们是活生生的。
“那是什么?”安瓶低声问。
布鲁图正别扭地蜷缩在灌木阴影里,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是搜寻队老爷们的坐骑,类人老爷就是骑着它们来的。”
“那类人老爷们呢?”
布鲁图做了个不屑的瘪嘴动作:“在他们眼里,雌性生育是污秽之事,更何况我们这些低劣的半兽族?他们是不会靠近的。”他目光投向部落更远处、隐约有巨型异兽和类人身影晃动的茅屋,补充道:“这里应该已经搜过了。搜寻队来时,瓦锡巴粟老族长就在这儿守着,他们是在这里接的头,肯定第一时间就搜了这儿。”
安瓶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无论在哪个种族、哪个星球,两性关系都基于基因与力量的绝对法则。雌性若弱于雄性,便始终处于下位,即便是繁衍后代这等大事,也因涉及血污与疼痛而被冠以“污秽”之名。
安瓶眸中精光一闪,一个计划浮上心头。
灯下黑能成为千古恒言,自有其道理。她凑近布鲁图,低声交代了几句。布鲁图不确定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狐疑。
“你还想不想救芭莎了?”安瓶激他。
“当然想!”
“那就照做!”安瓶语气严厉。
布鲁图顿了一顿,他本就不善思考,仅仅一息之后,他便撂开蹄子,朝着灌木相对稀疏的方向奔去。
安屏安静地潜伏在灌木丛中。这时,她看到一个异常高壮的男人,在两头异兽的簇拥下,正朝这边走来。
男人越走越近,安瓶心中的异样感急剧放大。
此人绝非半兽!
火光映照下,她看清了他的特征:身高约两米,上肢明显长于下肢,行走姿态宛如古猿;眉弓突出,前额低平,小小的耳垂上挂着大大的彩色羽毛——这些都是未完全进化的古猿人特征。
男人很快走到半兽聚集的空地前,用人类的语言大声呵斥:“都散开!回自己茅屋去!这里不许聚集!”
半兽们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和各类响鼻瞬间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沉默。
安瓶却心头一松,甚至微微挑眉,这就是类人族?跟她认知的人类相差甚远!那头巨兽的眼睛绝对有问题。
“回自己茅屋去!”男人再次厉喝。
半兽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除了茅屋内传出的痛苦哀嚎与抽泣,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男人脸上浮起愠怒,正要再次呵斥,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戴格!”一位年纪更大、面容更显刻板庄严的类人老者从阴影中踱步而出,“他们听不懂类人语。”
来人与年轻男子面貌相似,身材却更为敦实健壮,颌下蓄着卷曲杂乱的浓密胡须。他的右耳垂缀着一串饰品,不是轻飘的彩羽,而是沉甸甸、类似珠玉的暗色石头,行动间叮咚作响。
他迈着大步,几步便走到空地前,扬了扬手,用流利的半兽语道:“都回自己茅屋去。蝠兵正在逐户比对画像,军务紧急,不得延误。”
“可是大人,我们都已经比对过了……”一个颤抖的女声小心翼翼地说。
“芭莎正在生崽子,我们不放心啊……”又有人低声附和。
类人老者的脸色愈发阴沉,正要发作,一个苍老却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都回去!听贵人老爷的话!我已派人去请黑巫了,芭莎会没事的!”
随着声音,安瓶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马人雄性拄着拐棍走来。和布鲁图一样的人首马身,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栗色的马鬃已过渡成雪白,他的肌肉有了萎缩垂坠的迹象,但身板却挺得笔直,行走间仍带着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安瓶立刻猜到,这就是瓦锡巴粟老族长。
果然,老族长话音一落,聚集的十多个半兽纷纷起身,蹄声踏踏作响,没人再敢质疑,空地很快变得空空荡荡。
年长的类人老者冷哼一声,不悦地瞪了老族长一眼,似乎觉得被下了面子,他转头用类人语对年轻男子道:“画像呢?还不进去比对!”
“可是这里已经搜过了啊?”年轻男子不解。
老者脸色更黑,眼中满是看蠢货的鄙夷。年轻男子被他看得不自在,慌忙从怀中抽出一卷卷轴,依言大步走向茅屋。
老族长低着头默不作声。他身后一位牛人雄性却满脸愤慨,紧走两步想要阻拦,却被老族长伸手按住了。老族长缓缓摇头,压下了牛人半兽即将爆发的怒火。
草帘被年轻类人男子粗暴地掀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散开来。他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对着老者摇了摇头。
几头异兽和类人男子随即分散开,向其他茅屋辐射而去。老族长慢慢踱着步子,跟随年长类人往外走。转身之际,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仿佛不经意般,向茅屋后方的灌木丛投来深深的一瞥。
安瓶心头猛地一紧,虽然确信自己隐藏得很好,还是感到浑身僵硬。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深意。
小巧的搜寻队伍刚移动到不远处的草丘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布鲁图那张粗犷的大脸再次出现。他背上驮着一个头戴宽大围帽、身披长罩衫的人形身影。
“让开!都让开!黑巫来了!”布鲁图扯着嗓子大喊。
冲到类人一行面前时,他猛地一个急刹。背上的人形被颠簸了一下,围帽滑落,露出一张晦暗阴沉的脸。那人抬了抬眼皮,傲慢地剜了众人一眼,迅速整理好围帽,用低沉沙哑的类人语大声叱骂:“不是喊我来救命吗?愣着干什么!快走!”
布鲁图被黑巫抽了一鞭子,条件反射地蹦跳起来。他看了看老族长,又迅速瞟向几个类人。老族长非常自然地弯下腰,做出一副谦卑姿态,对着年长类人低声说着什么,很快又做出恳求之态。年长类人傲慢地抬着头,沉吟片刻,目光在那披着宽大罩衫的黑巫身上扫了扫。
跟画像上的眸子不对,这黑巫不是他要找的人。
恰在此时,茅屋里传来一声异常凄厉的哀嚎,老族长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随着他的动作,跟随的牛人和另外两位半兽也屈起前蹄,做出恭顺恳求的姿态。
类人老者摸了摸颌下卷曲的胡须,淡淡点了点头,抬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年轻类人男子连忙驱使异兽向两边让开。布鲁图看了跪地的老族长一眼,不再犹豫,四蹄翻飞,驮着黑巫直冲向茅屋。在他起步的同时,马背上的巫低沉地撂下一句:“我行巫术,任何人不得打扰!”
随着尾音落下,布鲁图已驮着他冲进了小院。
年长类人发出一声嗤笑,随即弯下腰,用长长的手臂点了点老族长低垂的头,用流利的半兽语虚伪地说道:“哦,我亲爱的瓦锡巴粟老朋友,快起来吧!咱们之间,除了公事,不分上下。”
敷衍完老族长,他立刻转向年轻男子,用类人语命令道:“这里不用再搜了。”
安瓶长长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看着那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部落深处,她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儿,借着夜色的掩护,倏地一下钻进了那间弥漫着血腥与哀嚎的幽暗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