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瓶刚踏进昏暗的茅屋,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手腕。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她定睛一看,一张被涂抹得漆黑、却分外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布夏尔!”安瓶难以置信。
“黑巫……是你?”她下意识看向守在门口、正关上木门的布鲁图。布鲁图与她对视一眼,迅速关紧了门扉。
“瓶!吓死我了!”布夏尔压低声音,双眸却亮得惊人,“布鲁图说是你的计划,瓦锡巴粟老族长说部落里就我最会说类人语,只能我来扮……怎么样?我那几句说得还像吧?”她第一次经历如此冒险,混合着激动和后怕,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非常棒!你做得太好了,看来你真有天赋,要继续坚持学习。”安瓶压下心头惊异,立刻给予肯定。
她迅速转向屋内。
昏黄的油灯下,一位瘦骨嶙峋的马人雌性芭莎,此时正虚弱地躺在厚厚的草甸上。草甸上浸透了暗红的血污,她的□□更是一片狼藉,—个血肉模糊的半兽婴儿已经滑出母体,却仍连着脐带。
安瓶的目光扫过草甸两侧的人影,其中一位中年女性引起了她的注意:长长的披肩褐色长发,黧黑的面孔,塌陷的鼻梁,明显前突的下颚,勾勒出她地包天的面部轮廓,是典型的史前原始人类特征。
这里竟有类人女性?安瓶微怔。
布夏尔立刻介绍:“瓶,这位是老族长请来的黑巫。”
原来真正的黑巫早已在场。
在这片大陆,巫是医者、解惑者、禳灾者。能担任巫的,多是灵智较高的类人族;而更强大的大巫,则需由最高等的兽人族担任。“黑巫”专指为雌性接生、治疗妇女病症的女性接生婆,通常由类人女性担当。
眼前这位黑巫,是草泽部落及周边几个部落共同的医者,据说来自黑水城的流落类人族。安瓶正思索如何与她交流,黑巫已对她淡然点头,随即躬身,双手悲悯地托起草甸上那个小小的半兽胎儿,递到安瓶眼前。
这双手异常宽大,比例失调,宛如蒲扇。她稳稳托举的婴孩缩成一团,青紫遍布,血污满身。这是一个拥有人首人身马蹄的雄性小半兽。或许哭尽了力气,此刻它只有极其微弱的颤抖。
“是冻坏了!为什么不给他裹兽皮?”布夏尔凑上前,气愤地质问。
她伸手要去抱孩子,却被草甸另一边站着的一位雌性半兽粗暴地推开:“不能裹,布夏尔,出去!你太胡闹了,这里不是你一个未婚姑娘该待的地方!”
“阿姆!”布夏尔愈发不忿。
安瓶循声望去——布夏尔的母亲,生有人首鹿蹄,身形高大健壮的鹿人半兽芬妮,正疾言厉色的怒瞪着布夏尔。
“我在听族长的话,我在帮忙。”布夏尔底气不足的回嘴一句,很快拱起身体,隐在安瓶身后。
芬妮冷哼一声,没有再理会小女儿,她转而看向安瓶,双眼含悲,强忍着巨大的抽噎和动物的响鼻声,激动地说道:“芭莎还没到日子!下午去河滩采浆果,崽崽突然就掉下来了……掉在荆棘丛里!我们立刻报告了瓦锡巴粟,请了黑巫,按老族长的意思把芭莎挪到这里。第一个崽小,来得突然……可第二个崽卡住了……”
芬妮作为第一视角的叙述者,表达还算清晰,飞快道明了原委。
是一宫多胎,且突发早产!
屋内光线昏暗,若非芬妮说明,安瓶并未细察幼崽的异状。此刻她凝神看去,果然发现小家伙皱巴巴的青紫皮肤上,布满斑斑点点的血瘀伤痕——那是尖刺刺入又拔出后留下的细小针孔。尤其触目惊心的是婴孩面部,眼睛下方被长长的尖刺划开一道大口子,深可见骨。
“刺太多了……有些扎进皮肉里,看不见了。”黑巫也开口了,嗓音粗噶干涩,“所以不能裹兽皮,会压伤。”
草甸上,芭莎再次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冷汗浸透了她苍白的脸。
安瓶迅速扫视黑巫和芬妮,放下随诊箱,语速快而清晰:“布夏尔,再点几盏油灯!”外面搜查队尚未远离,强光手电她不敢立即拿出来用,人多口杂,目标明显。
布夏尔被她的严肃感染,立刻应声开门出去。
安瓶已打开药箱,取出医用剪刀,“咔嚓”一声剪断脐带,熟练打结。她顺势将孩子轻轻推向靠近石灶火膛的位置,对黑巫道:“请您在这里继续为孩子祈福,别让他冻着。”自她进来,黑巫就一直在低声吟诵着某种低沉而富有韵律的曲调,即使在托举孩子时也未停止。这大概是巫医的某种仪式,安瓶无从置评。但眼下棘手的问题堆积如山,医生却只有她一个,要保产妇和胎儿,必须分清轻重缓急。
她内心并非没有忐忑。其一,她不是妇产科医生,仅有实习期在手术室轮值一年的产科经验。而且,现代产妇与眼前这位半兽产妇,能相提并论吗?可若不伸手,这母子几人,就是一尸多命的结局。
死马当活马医吧!她自嘲地想着,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
戴上医用手套和听诊器,安瓶俯身检查芭莎。产妇已奄奄一息,安瓶首先触摸她高隆的腹部,涉及难产,胎位必定异常。确认是臀位后,她才关注产妇状况:听诊器贴近胸腔,心跳微弱得几乎消失;鼻息呼出的气息湿冷断续;哀嚎声也一声比一声短促。
“她力竭了。”安瓶叹息,看向芬妮,“布夏尔妈妈,请去……”
“叫我芬妮!”
“好,芬妮,请给她准备些吃的。”
芬妮立刻从角落端出一只石碗,一股浓烈的腥臊怪味瞬间盖过血腥气,充斥了狭小的空间。
“准备了红鼠汤……可芭莎不肯喝……”芬妮将一碗黑乎乎、漂浮着一只膨胀褪皮、内脏未清的肥硕老鼠的汤递到安瓶眼前。
这景象瞬间引发安瓶强烈的生理不适。
她强忍恶心推开石碗,低声道:“她不喜欢就别勉强,拿她平常愿意吃、爱吃的来。”
芬妮不舍地移开碗,抹着泪匆匆出去了。
布夏尔进出两趟,四五盏油灯陆续在芭莎的草甸周围点亮,屋内顿时明亮不少。
安瓶让布夏尔洗净手,递给她一把医用夹钳,快速指导她如何细致地祛除幼崽皮肉里的尖刺。布夏尔悟性极高,黑巫也全力配合,两人合力,很快从小家伙皱缩的皮肤里剥离出两根黑幽幽的尖刺。幼崽发出微弱的、如同小猫哀鸣的啼哭。
“很好!就这样,别怕他痛,仔细检查,全部祛除!”安瓶不停鼓励着,又转头吩咐等在墙角的另一只雌性半兽,“你去烧水,要很多干净的、烧开放凉的热水。”
茅屋内的雌性半兽们似乎事先得到过指令,配合度极高,被点到的半兽立刻起身,麻利地起锅烧水。
安瓶最后看向那位长着牛角的牛人半兽雌性——她身材异常壮硕,虎背熊腰,力量感十足。“你来固定住芭莎的身体,”她果断下令,“我们必须先把孩子弄出来!”
在各方协作下,芭莎勉强吃喝了点东西。安瓶低声安抚她几句,用干净的温水仔细清洗了她的下-体。手术刀在她指尖灵活翻转,一个完美的侧切完成。随着一只小小的马蹄弹出,安瓶的手指果断探入,精准地卡住小马驹的两只后蹄。
“推!”她眼神锐利地看向严阵以待的芬妮。
芬妮闻声,双手用力按在芭莎高隆的肚子上,配合发力,一股汹涌的推力下,伴随着所剩无几的羊水,第二个孩子被推出了体外。
这是一个拥有人首马身的小雌性。
芬妮泪水涟涟,一边喃喃感谢兽神,一边伸手捞起浑身血水的小马驹,紧紧抱在怀里。
“不要睡!集中精神,排出胎盘!”安瓶紧盯着芭莎,厉声低喝。
芭莎双目浑浊,整个人已陷入虚脱。她艰难地转动头颅,目光眷恋地投向芬妮怀中的幼崽,眼中满是慈爱。
“听着!马上就好了,再坚持一下!”安瓶见她气息愈发微弱,心猛地一沉。
肚子里还有一个,以芭莎现在的状态,显然无力再产了。
安瓶果断取出一支静脉注射剂,将淡黄色的药液缓缓推入芭莎臂弯处凸起的静脉。“我助你一针,也希望你助自己一臂之力,再坚持一下!”她用力握住芭莎宽厚却冰凉的手。
既然出手,就要全力以赴,争取圆满。
第三胎的宫缩终于到来。
在强心针的作用下,芭莎勉强支撑着没有昏睡过去,但也仅此而已。
剩下的,全赖安瓶和助产人员的通力协作。
情况危急,黑巫已将第一个幼崽完全交给布夏尔处理,自己上前帮忙。第三胎全靠安瓶人为干预——她伸手进入芭莎体内,小心翼翼地调整宫内幼崽的体-位,配合着产妇微弱断续的呼吸,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将幼崽拉拽出来。
第三个,依旧是个小雌性,拥有人首人身的“天选”半兽形态!
茅屋内爆发出短暂而压抑的欢呼。
芭莎彻底昏厥过去。
安瓶在她沉睡中,细致地缝合了侧切的伤口。
第一个出生的哥哥,全身被拔出了整整三十四根尖刺,安瓶让人用温开水反复清洗、检查它小小的身体,确认再无遗漏后,才慎重地让人抱出去安置。另外两只小雌性,因在母体憋闷过久,也显得萎靡不振,但好歹都能像小猫崽般微弱地叫几声,证明她们活着来到了这个世界。
安瓶对妇科尚算勉强应付,儿科则几乎一窍不通。万幸,能让芭莎顺利产下三个幼崽,她最紧要的工作便算完成。后续照顾三个幼崽的任务,自有部落里经验丰富的年长雌性接手。
茅屋内,血水、羊水、清水混合,在泥地上洇开一片片污浊。安瓶处理好芭莎的生产伤口,坚持要求为她更换干净的茅屋和草甸。这里的半兽普遍没有睡床的习惯,都是厚草甸直接铺地。安瓶看得直皱眉:一个刚刚经历难产、大出血、连生三胎、身体严重营养不良的虚弱产妇,这样的休养环境,实在太糟糕了。她生怕前功尽弃,忍痛用上了一瓶珍贵的营养液,为芭莎强行续命。
待一切忙完,天空已从苍青褪成一片灰白。所有人都熬了一夜,却个个精神亢奋。布夏尔再次亲眼见证了安瓶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技”,眼神晶亮,充满了无以复加的崇拜。
“瓶,你真的……真的……太厉害了!”她用混杂着半兽语和类人语的激动语调表达着。
黑巫面上虽无太大-波澜,行动间却亦步亦趋地跟着安瓶。她眉宇间带着深思,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也是黑巫吗?”最终,她这样问道,用的是类人语。这个大陆的类人语与现代人类语言发音类似,语序略有不同,但安瓶能听懂,并与之交流。
安瓶疲惫不堪,强打着精神,习惯性地想摇头否认,话到嘴边却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转而点了点头。
得到这个回应,黑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我能拜你为师吗?”她紧接着追问,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他们在找你……我看到画像了……”
“别胡说!”安瓶心中一凛,厉声打断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没胡说,”黑巫情绪却很稳定,并未被她的疾言厉色吓退,反而更笃定,“黑水城里,到处都贴着你的画像。”
安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预感果然成真了吗?“你确定那是我?”她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羊角,“我不是类人族,我是羊人半兽族。”
黑巫眼中掠过一丝犹疑,但很快被一种奇异的了然取代。“可你是黑巫,”她缓缓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半兽族不被允许成为黑巫。只有我们类人族才能担任此职。”
“啊!你误会了!”安瓶脑筋急转,立刻抓住她话里的空隙,语速飞快地解释,“我刚才点头是说‘想成为黑巫’!你说拜师?可以啊!我可以拜你为师,以后向你学习黑巫技艺,争取成为一名合格的黑巫。”
黑巫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丑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愕然。“不,我是说,我要拜你……”
“就这么说定了!”安瓶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斩钉截铁地截住话头,“等我这边安置妥当,就去寻你拜师!”话音未落,她已像条滑溜的鱼儿,一溜烟钻出了低矮的茅屋门,将满脸愕然的黑巫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