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娘子帷帽黑纱落下,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段逢恩看不到她的神情。
他低头,视线落在自己手臂上。
帷帽黑纱底下,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手的主人不常见那些血腥场面,此刻正惊慌不已,本是搭在他臂上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没有及时回话,她便抓得越紧,许是想到要顾及礼节,她又缓缓松开。
“冒犯段公子了,我当真是有些怕,段公子若不愿的话,在这陪我站一会儿再走,可好?”
余巧退而求其次,不料段逢恩截住了她在空中还未收回的手,重新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余娘子跟紧些,不要走丢了。”
他如此关切道。
余巧牵着段逢恩的袖子走出窄巷,向出口的位置走去。
鬼市已经恢复到她刚进来的样子,幽暗静谧,人声寥寥,若不是地上血迹,看不出此地有发生过大事的痕迹。
走到了枯树边,树底下摆放着刚才被杀的人的尸身,侏儒自尸体上扯下他们的衣裳布条,递给壮汉,由他挂上树枝。
外面快要入夜,头顶缺口不再有光照进,枯树旁边围起一圈火把,照亮附近前路。
二人走到了出口,却看见那里有人把守。
守门人告知,刚才鬼市闹了这么大一桩事,今日要提前闭市。
出不去,只好在鬼市过夜。
余巧在路边花了几个铜板,打听到了客栈所在。
“客官不好意思,今日实在不巧,只有一间房了。”
看着来的两人,客栈掌柜如此说道。
余巧递了两个铜板过去,“借问掌柜,附近可还有别的客栈?”
“没了,鬼市就我这一家。”
余巧神色纠结,段逢恩却坦然自若,如去友人家做客似的,对她礼貌道:“如此,今夜便叨扰余娘子了。”
“……”
一句话将她架了上去,若是拒绝,倒显得是她生多绮思,自视甚高了。
余巧和段逢恩上了二楼,故而没有看见这客栈来的大多客人,都是男女成双,而掌柜对所有来的男女都是一个说辞,只有一间房。
掌柜自然习以为常,在鬼市这种隐秘地方入住客栈的男女,关系那都是见不得人的,除了私通,不会有其他,他说些谎话,让来客高兴,或许还能得些赏钱,何乐而不为?
入住的客栈屋子很小一间,除了床,桌子,桌子上的水壶水杯,再无别的物件。
余巧和段逢恩走进屋内,她还想起头,演场名声名节之类的大戏,好叫对方心存愧意。
然而段逢恩径直往床边走去,他好心的脱了件外衣,给她铺在床上,然后将桌子推至墙角,在桌子和床的中间让出一个可以躺下的位置来,“今晚我便睡这了,多谢余娘子宽容。”
这要如何演?
余巧点点头,默不作声上了床,段逢恩就在她床边隔了一臂远的地上躺下。
很安静。
屋子没有窗,墙壁上只凿了个洞,做透气的出口,随着夜深,外头的烛火光从洞口照进,在地上投下一个圆形的光影。
没有蝉鸣鸟叫,也没有风,床上的女子已经睡着,背对着他,呼吸匀称。
段逢恩在呼吸声里入睡,梦见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八年前,太子东宫生变,兄长与太子一齐死在东宫,皇帝大怒,下令严查找出凶手,一桩大案下来,杀了很多人,抄了不少家族。
查到最后,这案子段家也有旁系参与其中,兄长虽保护太子而死,但段家上下仍要面临牢狱之灾。
这时,祖父昔日好友,公乘异,感恩祖父在战场救命之情,主动认下这桩属于段氏的罪责。
公乘异刚从战场得了战功回京,所以皇帝不杀他,但赐了他宫刑,他再也不能有子嗣。
段家感恩公乘异,提出过继一个孩子给他,为他养老送终。
于是段家三公子在祠堂划去族谱姓名,改名逢恩,拜别祖宗父母,被送到了青梅村。
可段家一份大礼,公乘异并不领情,他只是觉得惶恐,他一生以义字为先,为这份救命之情,他可以为恩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怎敢将段府的后代称作自己的子嗣。
公乘异不改段逢恩的姓,不让段逢恩称他做父亲,只让他叫他义父。
对这个孩子,他只想把他教成一个正人君子,然后再把他还回去,让他认祖归宗。
段逢恩一直如义父所想,勤学功课,持之以恒,在众人面前,往正人君子的道路上走。
直到那日,他被发现亲手杀了那个偷窃的小厮。
小厮偷窃外出,从涂了油的梯子上摔下来,并未立即死亡,他不能移动,张嘴呼救。
段逢恩在院墙外找到了他,在他希冀的眼神里,扯下他衣裳的布,捂住了他的口鼻。
小厮很快就没了挣扎。
最后的眼神里,是不甘和恨意。
那双眼神的东西给他极大的满足,一时间他竟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比拟。
可他被发现了。
义父终于发现,他教他的那句,为人处世,不能慈悲,是个错误。因为他心中根本没有慈悲。
公乘异万分懊悔,像是精心打磨要上贡的瓷器,有朝一日被发现有了裂痕,他不能向段府交代。
他开始找人看管段逢恩,在府中设以规矩,府中所有婢女小厮,只要看见公子有任何出格行动,前来上报便有赏银。
段逢恩被限制了行动,他的一举一动活在了监视里,只要有人上报,他就会被关禁闭,或禁食,直到承认错误。
可是他不明白何以定义出格?是他今日多吃了碗饭,还是他右脚踏出了房门?
不重要。
他们只要金银,而他,只需要承认错误。
段逢恩半年都不能踏出房门一步,他出门需要许可,给他送饭的小厮丫鬟,对他避如蛇蝎,为消磨时间,他读了很多书,有了很多消遣时间的爱好。
府中只有义母会时常来找他,她会时不时拿些点心果子给他,将他看过的书上,那些不解的文意一一解释,然后哄着他唤她一声母亲。
义母曾有过一个女儿,但是早年间夭折,于是对他这个来到公乘府的义子很心疼看重,视如己出,但这是义父不允许的,因为他是段府恩人血脉,要认祖归宗,不能认他人为母。
义母死在一个秋日。
段逢恩走进她房门时,她梳妆完整,割了手腕,倒在梳妆台上,神情是他看不懂的安详。
她留了遗书,早夭的女儿是她的心病,她多年郁郁寡欢,不能释怀,于是在女儿生辰这天前去陪她。
段逢恩提着带来的点心走出门外,有丫鬟在他身后走进房门,然后惊声尖叫。
“夫人死了!夫人被少爷杀了!”
院中无数双眼睛看过来,落在他身上,他也只能看到这无数双眼睛。
贪婪的,惊喜的,厌恶的,唾弃的。
他们在证明。
他是个怪物。
他又被关了禁闭,出来时义父为义母办了丧事,他在葬礼上遇到了个道士,义父说要道士为他驱魔。
道士不会驱魔,他只想收义父的钱,每次假模假样洒些符水,便草草了事,但道士喜欢和人聊天,说他去大江南北遇到的奇闻异事。
段逢恩在灵前跪了七天,也听了七天,道士走时,他问了这几天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我要如何才能为人?”
道士思忖了一会儿,答道,“我出游时,师父羽化,留给我一句话,道是‘于众生处怜众生’,公子若是陷入疑惑,可参此语。”
葬礼后,义父将他送上了山上观庙,是为修行。
曾经那些一知半解的世俗道理,他在日复一日的修行里,慢慢读懂。
过不久,他被义父带到了县衙,读了律法,在律法准许下,杀了罪人。
世道所求的的公平正义与他的私心达成了微妙平衡,直到那个顶罪在牢中待了十几年的罪犯咬舌自尽。
他发现律法不能惩处所有恶意,而人却在时刻生恶。
于是他学着良善亲切,与人打交道,使他人自己吐露罪恶,再施惩处。
受难的可怜人总把自己的无妄之灾称作天命,这些不能为律法所惩,却受无妄之灾,死在他手上的人,应该也算天命。
段逢恩醒来时,还未天明。
“咚。”
床边传来一点声响,段逢恩想起身,忽有重物跌过来,压倒在他身上,让他的背脊重新贴地。
触感是血肉之躯的温软。
女子贴着他,双手撑在他的双肩,她如被火烙般,迫切地移开手,却因没了支力点,扑在了他身上。
他的手只要抬起,再往上经过她的背,就能轻而易举,触碰到那易断的颈。
余娘子一边道歉,一边想起身,却因顾虑,双手不敢在他身上停留,每次一碰,便焦急放开,没有力道支撑,她迟迟不能如愿。
段逢恩抬手,把手放在她手掌下,让她有支撑的地方,好从他身上移开。
此举于她好似救命,她紧紧抓住,双手几乎十指紧扣。
借力起身后,她迅速松了手,翻身到了旁边,言语满是惊慌的歉意。
“抱歉,段公子,我只是想起来喝个水。”
段逢恩没有应声,做一句“无妨”,“无事”此类礼数周全的回应。
他好像有些渴。
好像自窄巷余娘子抓住他手臂那一刻起,他就有些喉头干涩。
此刻更像有小鬼生生钻进了他的喉咙,进了五脏六腑,要将他开膛破肚,于是连着心肺肝脾,都有了火烧的燥意。
是杀欲。
可他不能杀。
他须得看穿她所想,引发她的罪行,才能让她理所应当地落入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