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自然是故意的。
这种事不常干,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拙略,段逢恩迟迟没有声音传来,她蓦然有些紧张。
难道是看穿了?
她抱着双膝,蹲在床边,把脸埋进膝盖,在这静寂的时间里,思索着办法。
看穿便看穿,她打死不认便是了,反正也有说辞,她对远在京城的夫君一往情深,只等养好病后,再与夫君团聚,怎会对段公子做出这等不堪之事呢?
片刻后,余巧听见了对方站了起来,然后是脚步声。
段逢恩去了桌边倒水,余巧抬头,他正把水杯递到面前。
她听见他好心关怀的声音,“是我顾虑不周,未能考虑余娘子的难处,才致此情况,不是余娘子的错,余娘子不必自责。”
余巧的腹稿已快到嘴边,忽然得这么一句话,生生转了话头,顺水推舟道,“今日之事,还请段公子不要传扬,夫君若在京城听到这些,只怕更不会接我回去了。”
段逢恩眼神微暗。
提起她那夫君,她的话语总是万分可怜。
她好像不能明白,若是她夫君真心喜爱她,便不会由着主母将她送至乡下来,这么久杳无音讯,连被李二诬陷时也只能向他求救。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他有些想知道,当有一天她能看明白里面的真相时,此间的恨意,足不足以让她杀掉她那夫君。
窄小安静的房间里,余巧没有听到段逢恩再接话,但他也没有疑问,多半是被骗了过去。
她接过水,一饮而尽,正要起身,脚踝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定是骨折了。
刚刚故意跌过去太过紧张,一时没有发现,现在动起来,才感觉到尖锐痛意。
余巧嘶了口气,双肘向后搭上床沿,撑起身体,坐回床上。
“余娘子,怎么了?”
段逢恩走过来,将她手上杯子接过放到地上,耐心询问。
“应当是刚刚不小心摔下,脚崴了。”因着疼痛,女子气息有些不稳,“段公子可有听到更声,可知几时天亮?只能到时再出去找大夫。”
段逢恩摇头,“并未听到更声。”
余巧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悔意,却听段逢恩继续说道,“我学过些医术,余娘子若是信我,我可以帮余娘子看看。”
刚才越界可以称作不小心,现在若是准许,难免有主动之嫌,女子迟疑着没有回答,房间里只余下两道呼吸。
段逢恩并不是夜不能视,相反,在黑暗里,他比一般人看的清楚得多,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在不甚光明的环境里,打量着她脸上的纠结衡量。
半晌,床边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劳烦段公子了。”
鞋子早在上床睡觉时脱下,脚上只剩布袜,她忍着痛意,弯腰取下。
段逢恩在她面前蹲下,如她之前倒在他怀中一样,一边触碰,握住她的腿,一边说着抱歉。
他将她的腿轻轻抬起,为了更好的救治,青年双膝碰地跪下,把她的脚搭在自己的腿上。
踩上的一瞬间,余巧脚往里收,几乎要把人踹开。
她不太好受。
疼痛是一方面,然而更让人心底混乱的是,眼前这不可置信的场景。
屋子里漆黑的厉害,墙壁通气的洞口斜斜洒进来一道光,落在青年身后。
段逢恩就这样背着光,跪在她面前,手上握着她的腿,细心的查看,腕上镯子不停在她肌肤上磕碰,她因疼痛后缩,却被力道攥紧。
他眉眼低垂,片刻也没有抬头,素日温和的脸在不甚明显的光里呈现另一种面貌。
像极了前世。
余巧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段公子。”
她轻轻唤他。
等到段逢恩抬起头来,她俯视着,仔细打量,直到在那张脸上,找出熟悉的温良,才兀自宽心。
“很疼么?”对方这么问道。
余巧摇头,“还好。”
“刚才我看了,余娘子你伤得不太重,我可以帮娘子正骨。”他停顿道,“只是会有些疼。”
“无妨,只是麻烦公子了。”
段逢恩掌心慢慢贴向她的脚腕,余巧咬紧齿关,精神提起,准备疼痛的到来。
“余娘子要听故事吗?”段逢恩忽然出声,打断她高度紧绷的精神。
“什么故事?”
“是我在一个道士那儿听过的一桩案子。”
“愿闻其详。”
段逢恩缓声开口,“有一个冬日,衙门发现一个秀才死在家中,秀才有一妻一妾,平日为了夫君宠爱,争夺不休,秀才一死,二人互相攀咬,都说是对方所为。”
“仵作验了尸,秀才是中毒而死,衙门查了厨房剩余饭菜,却并未发现毒药,这时,秀才的外室找上门来,指认秀才妻子是杀人凶手,说她为人善妒,必定是不得夫君宠爱,所以生恨,故而杀人。”
段逢恩很有讲故事的资质,余巧听了进去,她问道,“凶手是妻子么?”
“不算是。”
“凶手是妾室?”
“也不算是。”
“那必然是外室了。”
“更不是。”段逢恩手心握着她的脚腕,说出真相转移她的注意力。
“凶手是妻子和妾室两个人,她们合起伙来杀了自己的丈夫。”
“有个老仵作验出妻子和妾室当日饭菜里分别下了两味药,这药分开吃,自然是无事,可要是一起服用,便会暴毙而亡,那日是妻子生辰,秀才在妻子房间待不久,就去了妾室那吃饭,所以身亡。”
“县令很好奇,为何这素日不和的妻妾会联手起来,杀了自己丈夫。”
“为什么?”余巧出声询问。
“原来,这妻子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未出阁时,在灯会与秀才一见钟情,于是低嫁入了秀才家的门,然而才好了两年,秀才便对她厌倦,要她替他纳妾室进门。”
“而这妾室,本是医馆大夫女儿,有一生行医的志向,却被秀才三言两句哄进门,在宅子里跟主母争斗不休。”
“妻子以为秀才会回心转意,妾室以为秀才与她钟情,结果却发现外头,还有一个外室。”
“二人看破秀才嘴脸,自觉不值,于是联手,杀了丈夫。”
段逢恩手上一动,余巧脚腕忽然传来疼痛,她还没来得及惊呼,这疼痛已经结束,她动了动脚,已然能自由活动。
段逢恩站起身,声音仍旧是说故事时的平稳,“余娘子以为,这秀才该不该死?”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段逢恩第二次出口问她,人该不该死的话题。
第一回是问陈六,第二回是问这秀才。
她察觉其中有些问题,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只是本能的想回避。
她戚戚惋惜道,“妻子和妾室很可怜,为这不爱她们的人,断送了一生。”
话落之后,头顶那道视线一直没有移开。
“咚咚。”
门被敲了两下。
客栈老板点灯在门外,烛火照亮了窗纸,“客官,天亮了。”
鬼市昏暗,见不着太阳,也无人打更,分不清时辰,便只有靠着那枯树顶上那光,分辨日夜,到了天亮,客栈老板便去请走客人。
余巧和段逢恩顺利出了鬼市,往青梅村的方向回家。
清晨空气尚好,二人依旧在上次的岔路口分离。
余巧没回自己家,口袋揣了七十两,她兴冲冲跑进了连姐姐家中报信。
走进连姐姐院中时,她灶上烧火煮着粥,佑哥在窗子边不甚熟练的念着三字经,念两个字结巴一次,又念两个字,囫囵过后,继续读下去,院子里的母鸡咯哒咯哒跑得飞快,余巧走进旁边干草堆,捡了两个鸡蛋,到厨房蒸了碗鸡蛋羹。
在佑哥终于磕绊地念完三字经时,三人吃上了早饭。
“巧娘你方才说什么?”连白鹭放下手中碗筷,“你说的可是真的?范掌柜真的答应买我们半年的蜜饯?”
“再真不过了。”余巧拿出那七十两,“连姐姐若是不信我,你看这银子可还真,且不止这半年,若是福禄客栈出去做宴席,也有我们的分成。”
“巧娘,巧娘。”连白鹭看着眼前的女子,几乎要哭出来,“这生意真被你救下来了。”
“也是被连姐姐你救下来了,若不是连姐姐上山采果子,我也没有这个做蜜饯谈生意的机会。”
“好,好,好。”连白鹭擦了擦眼角,“是我们救下来了,巧娘,我们有前路了。”
是的,从今往后,她们会有前路了。
有了这笔钱和福禄客栈的后续往来,连姐姐再也不必担心缺衣少食,没有依靠,还可以为儿子拿出束脩,送他去学堂读书,而她,也有了为逃出去存下的第一笔银钱。
远处太阳升起,照进院中,在地上铺撒一地光辉。
她终会光明正大行走在太阳底下,每日都看到这样的晴日。
余巧把七十两放在连姐姐家中,二人赚来的钱,余巧一向给她保管,要用时她才去拿。
吃过早饭,她回了自己的家。
还没进门,她便发现一些不对劲。
因着是一个人居住,出门前,她总会门缝里放片枯叶,若是枯叶落地,便是有人在她不在的时候进去过。
而现在,她没有在门缝里看到枯叶。
有人进去了她的屋子。
下一秒,这想法被证实,余巧在门口,听到了窸窸窣窣翻箱倒柜的声音。
是贼。
余巧往后撤步,不想这声音好像惊动了里头的盗贼,窗口被推开,盗贼从里头翻出来,一路越过篱笆,片刻跑得没影。
这便是她不把钱收在自己手中的原因了,她这院子,时常有盗贼光顾,失窃过几次后,她便不常在家中留大数额的银钱。
余巧走进屋内,打开自己放碎钱的匣子,里头果然不剩一个铜板。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整理好屋内翻乱的衣裳,柜子,床铺,然后起身腌制蜜饯。
如平常一样过完一天,正要入睡时,她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鬼鬼祟祟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