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处大约高六丈的洞窟,以这天然形成的地下空洞里,建了一座鬼市。
余巧吹熄了手中烛火,往前走去。
最先注意到的,是不远处,从顶上倾泻下来的一弧亮光,她驻足抬头,看见了洞窟上方有一处缺口,那是光源的来处。
光源底下,正对着一棵两三人粗的枯树,枯树枝头挂了许多粗布,隔远看去,像是枝繁叶茂。
这里房屋邻着崖壁而建,木板搭出来的遮蔽所看起来摇摇欲坠,路边做买卖的小贩神色耷拉,既不揽客也不吆喝,只在摊子前放了块刻字的木板做招牌。
因着昏暗,视线受阻,远处好似没有尽头,显得鬼市分外宽广。
离了枯树,向前走了不远,余巧重新吹亮了火折子,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她拿了铜板,到手边最近的摊贩前问路。
“请问晋公子住在何处?”
摊贩伸手接过钱,指了指位置,“从这里往前走,穿过左数第二座吊桥便是。”
竟真有这个人,看来范掌柜并未说假话。
余巧正要前去,摊贩又伸了手,“再给两文,我再卖给你一个消息。”
余巧犹疑地递上两个铜板,那摊贩接过哈气擦了擦,放进怀里,“我今日看见他出门吃酒去了,你改日再去吧。”
“……”
也是则好消息,省得她白跑一趟。
余巧转身,正准备离去,那厢还没来得及踏足的地方,忽地传出一阵动静。
起初听不太清,然而只有片刻,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渐渐临近,还没见着什么,周围人群如预见什么似的,似惊弓之鸟,一窝蜂向外涌去。
刚才和她要钱的摊贩,也一把推开她,逃命似的找地方躲藏。
“杀人了!杀人了!”
先前未听清的叫喊在此刻明晰,人群中有人在尖叫,死气沉沉的鬼市霎时间像活过来了一样,动荡不已。
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余巧挤在人群中,余光瞥见那边窜出四个拿了刀的杀手,对着人群乱砍,地上倒了不少人,有的哀嚎着向前跑,有的当场毙命。
空中仿佛有血腥味传来,余巧不敢回头,逃进了一条小巷,在巷子里缓着气息。
怪不得摊贩和这里的人有所预料的逃跑,鬼市无律法拘束,若是遭灾,无处伸冤,只能时刻警惕些,保着自己的命。
平复不少后,余巧直起背,贴墙站立。
出去不成,现下只能等着动乱过去,再起身回家。
窄巷入口处却传来了脚步声。
余巧汗毛竖立,几乎要停住呼吸。
脑中想法混乱,她希望这巷子太过昏暗,对方看不见此处藏了人,又心存侥幸想着,对方只在入口看一眼便离去。
可脚步声没有远去,她索性什么也不想,寄希望于手中刚才从地上捡起的石块。
一步,两步,三步。
人来了。
“余娘子,好巧。”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余巧一怔,撩开眼前帷帽黑纱。
“段公子?”
*
一个时辰前,兰县县衙。
昨夜籁子胡同闹了好大一通,兰县县令王明之一夜未睡,身先士卒领着县丞县尉抓了闹事余众,而后公堂审讯,审出几桩命案。
好久没这么费心公事,王明之两眼一睁,感觉眼前已经有了黑白无常的虚影。
王明之是三年前来兰县上任的,读了几十年书,四十多岁才中举,到这来本是想着享福立威,不求上进,只要交上来的粮食足够,这兰县谁要公道,谁背人命他都无所谓。
可这地方乡绅公乘异,是京城退下的官员,听说是上过战场的武将,若朝廷有令,需要用人,他说不定还能披甲上阵,得到重用。
所以三年前公乘异提出将他十五岁的义子送来县衙,说要学习官务时,他没有拒绝。
毕竟以后这孩子要真入了仕途,他也能仗着这层关系,在官场有个关照。
相处不久,王明之发现这孩子确然颖悟绝人,查案了得,他才上任仅仅一月,他就帮他破获了几起大案,让他在县衙里立足了威信。
他断定段逢恩将来必定前途无限,于是决定讨他的好。
但是段逢恩不要他的金银丝革和别的好处,他只要向他要了自由出入县衙牢狱的权力。
王明之有些好奇,于是跟上去看,却看到了活这四十几年,再也忘不了的场面。
他看到那少年在亲手杀人。
刑架上的人,牙齿被拔,满口鲜血,十指尽断落在地上,胸腹的肉被剜开,几乎能看到骨架,地上鲜血几乎汇成一股河流。
王明之吐了一地。
可这还不是最让他害怕的,最让人害怕的是,他发现,刑架上的人竟然还活着。
王明之那享福立威的梦,在那天碎得一干二净。
自那以后,他不敢与段逢恩交心,也不敢与他对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冰冷非人。
幸亏段逢恩也不爱与人交谈,少年查了案,便杀罪人,也惹不到别人身上来。
王明之以为自己很难在他身上看到意外。
直到某一日下午,他陪同段逢恩审讯一个在兰县牢狱关了十几年的罪犯。
那人是入府盗窃,失手杀了人进来的,本是要判死罪,但有人在外花钱保着,又不赎出去,于是不了了之,过了这么多年。
段逢恩看了文书,审了一下午,最后得出这罪犯是替人顶罪进来,他是无辜的。
段逢恩欲找出真凶,然而那花钱保人的大户早在十年前就搬离了兰县。
他回到牢狱,问这罪犯是否有别的心愿。
罪犯说,他想见一见他的女儿,想知道她现在嫁了人没有,过得好不好。
段逢恩如实告知,他的女儿,五年前已经病故。
罪犯听了,没有哭泣,也没有悲痛,他只说晚上要吃一碗豆腐饭,当天晚上便在牢狱里咬舌自尽。
段逢恩为这罪犯殓了尸,下了葬。
自那日起,王明之发现段逢恩与人相处忽然友善起来,他乐善好施,怜贫救困,还得了美名。
若不是他现在还在他牢狱里用刑,王明之也以为他变了性格。
昨日正是段逢恩叫他去籁子胡同抓的人,王明之一思忖,这两个帮派打起来不可能毫无缘由,于是找了新来的郭捕快一问。
果然,是那地痞李二死了,尸身不知为何扔到了存义堂地界,两个帮派本来就有矛盾,此以来,矛盾一激,便喳喳闹大。
县令很头疼,但不是因为这闹事余众。
昨日抓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没有背景。
但有一个,是邻县乡绅的儿子,那邻县乡绅儿子被指认在青楼醉酒,持剑杀了几个青楼女子,本是要审问,不知为何,那人逃了出去。
这要如何交代。
王明之急了一会儿,静了下来,琢磨出了开口的法子。
与段逢恩好歹相处三年,他对他也算有些了解,段逢恩虽然聪颖,但在某些人情世故上,略有欠缺。
比如,他只听话中真假,不会在乎说话的人是何情绪,人只要不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他不会为难他。
“昨日多双眼睛见证,人我肯定是抓到了的,只是我忙了一夜,今日准备严审,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段逢恩从牢狱洗手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番话。
他点点头,出了门,走到半路,隐隐发现有人跟踪。
到了柚子巷,人烟稀少,跟踪的人不再隐藏,光明正大出现在身后。
待他出了城门,杀手一拥而上,提刀便砍,段逢恩一路被追杀,到了鬼市。
*
“段公子,好巧。”
眼前的女子半张脸藏在帷帽之下,少光的巷子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她往后靠了靠,不知是在庆幸劫后余生,还是对他提防戒备。
段逢恩微笑道:“余娘子不介意的话,可否容我躲一躲?”
“段公子请便。”
女子话落,便紧盯着巷子入口,段逢恩这时发现,她手中握了石块,若进来的不是他,她或许会对别人出手。
他正要说话,忽然巷子入口出现一个拿刀的影子,段逢恩听见她呼吸凝滞,因着巷子窄小,离得有些近,他甚至感觉得到她周身乍起的紧绷的气息。
段逢恩伸手点了点对方的手臂,她猛地一颤,手中石头落地,巷子里传出一点声响。
正要离去的影子听见声音,突然转身而来。
余巧提腿要跑,却被段逢恩拉住了手,他撩开她的帷帽,示意她往外面看。
那影子并没有来得及进到小巷,他被抓住了,那厢出现了一个八尺高的壮汉,轻而易举的提住杀手,将他抬起来,没过头顶,然后摔下。
杀手落地后没了声音。
这时,有侏儒从壮汉身后出现,扒了扒杀手身上财物,捡了东西后,壮汉便拖着人腿,把人拖离现场。
鬼市没有律法,但有自己的规矩。
毁坏规矩的人,自会被这里的规矩处置。
余巧这时切实的闻到了血腥味。
她有些想作呕,昏暗的环境,和浓厚的血腥气,总能让她想起前世的地牢,和段逢恩。
然而现在段逢恩就在她面前,一副纯良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鬼市人声恢复,但段逢恩仍未松开手。
余巧盯着二人牵着的手,迟疑了一会儿,慢慢把手抽回。
但才走两步路,她似是受了惊吓,腿软站不住,往前一个踉跄,手又搭在了段逢恩的手臂上。
“我实在有些站不稳,段公子能否牵我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