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县,井口街,福禄客栈。
下过雨后,天气舒爽,范意娘今天难得起了个早,梳妆打扮后,挑了几个钟意的戒指套在手上,去了柜台。
算盘在手中拨得飞快,客栈里哒哒哒响个不停,像是金银倾倒而出,惹得吃早饭的客人连连侧目。
过了一会儿,算盘声音停下,余下掌柜“啧”的一声。
范意娘拿出账本,一页一页地翻,重新拨了一遍算盘。
确定自己没有算错,她高声招呼跑堂,“都月末了,籁子胡同那些赊账的还没来清账么?”
六子正擦着桌子,快步跑了过来,“不知道,这几天都没见着他们来吃酒。”
掌柜眯了眯眼,“几天都没来?”
“是呢。”
范意娘手里摩挲着账本页脚,往外面街上看了一眼,“你去籁子胡同给我催催。”
等了半刻,跑堂满头大汗跑了回来,预料中地没有要回来钱。
“掌柜的,掌柜的!出大事了。”六子缓了一口气,“官府要端了籁子胡同!”
范意娘“嘁”了一声,“官府隔三岔五就要闹这么一出,也没见端了个什么出来,你讲些要紧的。”
六子急道:“这回是真端了!”
跑堂连比带划,“我刚刚打听消息,昨天存义堂,就是收我们保护费的那个存义堂,和别的帮会闹了矛盾,不知怎么就打了起来,打得两败俱伤,存义堂堂主当场毙命,官府前去清场,把余众全部抓了起来,现在正在那盘,谁手上沾了人命,事情一了,就要问斩了。”
范意娘惊道,“你打听得可真?”
“我和郭捕快使了银子,不能再真了。”六子犹豫道,“掌柜的,存义堂要是没了,我们交的保护费是不是没用了,要是重新起来个别的帮会,岂不要再交一次钱。”
“嘘。”范意娘往柜台旁伸手,掏出一支朱笔,将账目上一排数字划去,“我们客栈是小本经营,没有交什么保护费,更没有与那些个触犯律法的帮派有什么往来,这几日要是有什么亡命徒来寻避身之所,你将他们赶出去就是。”
跑堂连连应下。
“这兰县可真是要变天了。”范掌柜喃喃两声,往后院走去,“我去补个觉。”
走了半步,她想起什么,转身嘱咐道:“这几天余娘子来了几趟,都不肯卖蜜饯方子,若是她再来找我,你跟她说,我感了风寒,起不来床。”
六子刚想点头,不经意瞟了眼门口,却发现那余娘子正站在门外。
既不能忤逆掌柜,但前头又收了余娘子好处,于是他扯了扯掌柜的袖子,点了点门口的位置,便从女子的视线下逃离,打湿抹布,开始擦桌子。
他家掌柜前一秒还在说人家闲话,后一秒脸上生花一般笑得灿烂,拉着余娘子的手到桌子边坐下,“余娘子可是想好了,价格都好谈的。”
“范掌柜,这方子我实在不能卖。”
这句话前前后后听了十几遍,范意娘也有些烦倦,她收回了手,“余娘子在顾虑些什么?若是顾虑连娘子,我也是跟她谈过的,假使这方子卖出,我可以请你们二人来店里做长工,还给开工钱,不愁没有后路。”
余巧避开范掌柜的话,“虽不能卖方子,但是我这生意可以只跟范掌柜做,和卖方子一样,这味道只有范掌柜店里有,如何?”
范意娘脸上客套的笑意褪去,“我算是看明白了,问题不在连娘子,是余娘子想在兰县闯自己的天地。”
语气里揶揄明显,余巧脸色不变。
范掌柜打量起手上的戒指,已经不想再来回推拉,索性点出余巧的困境,“余娘子,你是官员妾室,得罪的夫家和主母是官府势力,他们要是不高兴,远在千里捏死你也是绰绰有余,怎么会允许你手头上有了银子,脱离掌控,任你自在?”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要么交方子,要么滚出去这两条路,面前的女子却依旧不卑不亢。
“既然如此,范掌柜先头还说请我做长工给我工钱,范掌柜难道不怕我这背后势力?范掌柜若是都不怕,我怕什么,还是说,这是范掌柜为了诓骗我说出来的玩笑话?”
这姑娘好生难缠。
说实话,范意娘这么几天把人迎来迎往的,就是贪她手上的蜜饯方子,种种说辞,就是要她退让。
不退让,当然也有别的办法,可是这办法现在进了官府。
范意娘有些可惜,这蜜饯方子只能放弃。
但她向来是愿意给自己留后路的,于是她道:“余娘子铁了心要在兰县闯一条自己的路,我不拦你,只是我平头百姓一个,实在不敢得罪权贵,整个兰县客栈,都不敢收你手上的蜜饯,还请娘子莫为难我。”
“我不为难范掌柜,我还是想跟掌柜谈生意。”余巧看向范意娘,“另一桩生意。”
余巧微微侧开身子,以便范意娘能看到外面长街,“我听说,范娘子一直想把对面酒肆并入名下,但一直不能如愿,我能帮娘子达成心愿。”
范意娘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余巧,觉得这年轻姑娘在说笑话,“我谈了三年都不成,你成?”
余巧点头,“只要娘子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眼前女子神情实在笃定,范掌柜眯起眼睛,转了转手上戒指,“我给娘子三天时间,此事若能成,我也大胆冒个险,答应娘子的请求。”
“此话当真?”
“必然当真。”
范意娘话才落,女子已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用三天,半天足矣。”
*
说是半天,其实只有两刻钟,范意娘就看到了成果。
因着只隔了一条街,官府来到对面,如何把酒肆搬得一干二净的画面,她看得清清楚楚,那跟她屡屡有过节的酒肆老板,被官差从屋里押了出来,嘴里一个劲的喊着官老爷饶命,范意娘看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正逢余巧回来,她把人请上二楼,“余娘子确实有能耐,只是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余巧解释道:“近日屡屡来找范掌柜,在您门口看了几天,酒肆来客远远比客栈的要少,每天却有几车的进货,这实在不正常,我怀疑酒肆招牌底下,是盗贼销赃点,便向官府举报,官府近日要肃清风气,底下人员便是有好处也不敢收,酒肆老板刚好撞上风头。”
其实有一点她没说,她进酒肆买酒时,看到的酒名,是盗墓贼中的黑话,所以才敢如此确定。
余巧喘了口气,继续道:“酒肆赃物充公,是一大笔钱,酒肆老板就算给了好处放出来,也会被县衙人员盯上,到时范娘子隔几天去举报一次,销赃点办不下去,自然会被转卖。”
“好好好。”范意娘抚掌大笑,笑完拿了一袋银子交到余巧手中,“余娘子如此果敢,我未常不敢搏上一搏,这是七十两,算做半年的定金,按之前说好的,你只和我一家客栈做生意,若有酒席宴席,我让出连娘子的人头,与你三七分,可好?”
余巧怔了一瞬,像是被惊喜砸中了头,片刻才反应过来。
“那就这么定。”她欣喜道,“那就这么定。”
她站起身,握着银子的手有些抖,“那我,改日我再叫连姐姐来与掌柜摁文书手印。”
又连连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余巧正要走出门外,却听见范掌柜略带疑问的声音。
“余娘子接下来要去哪?是去黑水巷吗?”
余巧忽然静在原地,才涌上来的欢喜被冷水浇灭,整个人像是投进了寒井里。
她是要去黑水巷不错,因为她打听到那里有买身份路引的路子,可范掌柜是如何得知的,难道她跟踪了她?
她是张禾的暗哨?
还是除却素鸿外,另一个主母的监视者?
“别那么紧张嘛,余娘子。”见余巧脸色沉下,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范意娘调笑开口,“余娘子这么聪慧,我就是想和你交交心。”
余巧听见她说道:“先头和余娘子说过,我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黑水巷的东西,暗中有官府接洽,平日里倒还好,可若是真犯了什么事,找出个人还是容易的。”
“余娘子若信我,柚子巷,往东五里,找一个叫晋公子的人,他能做出你想要的东西。”
“多谢。”
余巧走出了门外。
*
柚子巷往东是余巧回青梅村的方向,她顺路过去一趟,却有些怀疑范掌柜在骗她。
兰县两面环山,西和北两个城门向外,张禾暗哨守着这两个城门,就能不让她离去,东和南两个城门向里,是乡邻百姓进县的必经之路。
柚子巷往东五里,已然出了东城门,风景和她平时赶场路过的杂草灌木,并无区别。
她并未见到什么晋公子,假意路过几次后,她只看到一个拄拐的瞎眼老人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姑娘,
姑娘手中提着编篮,篮子里放了些方方正正的木块,每当余巧路过,老人听到声音,就会吆喝一句,“三文钱一块。”
余巧来回走了几次,最终在二人面前站立,花了三文,买下一块木牌。
姑娘把木牌递过来,然后给她指了路。
余巧要走,姑娘拉了拉她的袖子,比出五个手指。
余巧再次给了五个铜板过去,姑娘把铜板拿在手中数了数,转身从地上捡起一个帷帽,和一支火折子,交到她手上。
余巧戴上帷帽,顺着姑娘指过的方向前行,没走多远,她看见一处可供人通行的窄口。
她吹亮火光,扶着石壁,弯腰走了进去,耳畔听得见流水的声音,她低头发现,脚下陈旧的木板底下,是湍急的暗河。
越往里走,越发寒冷,但慢慢的,视野越来越开阔。
当第一束火光出现在眼前,她看到这窄途尽头的第二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