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晴了两日,青梅村又有下雨的预兆,天边像是浸了一团墨,往外晕染着颜色。
余巧站在公乘府的门外,望了望天,颇有些庆幸,自己来之前把院里晾的蜜饯收了起来。
她是来找段逢恩求愿的。
籁子胡同那群地痞流氓,只能官府治。
全青梅村和官府搭得上关系,且愿意听她说话的,只有段逢恩。
素鸿常住梧桐巷,要想将消息快速传至各个客栈老板耳中,她那表哥定然没少在那群泼皮无赖间鼓动。
官府若肯出手惩治籁子胡同的无赖,流言减少,她那生意便还有一线希望。
思及此,余巧整了整手中的礼品,敲响了门。
没有等多久,余巧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
开门的不是管家,却是段逢恩本人,青年乡绅依旧是一袭青衣,和身后的庭院绿意相映,入目有如清风拂过,叫人宁静舒适。
见了她,段逢恩神情没有意外,他展笑道:“余娘子,有什么事吗?”
*
也许是要下雨,段逢恩晨起时,公乘府后院林木滴翠,假山水池氤氲着雾气。
他穿过回廊,照例前往祠堂打坐一个时辰,出来时,后院雾气慢慢漫上了回廊,段逢恩闲步走回卧房,沾了满身的的水汽。
他换了身衣裳,洗漱完,在辰时末吃过早饭,便到书房坐下。
打坐,念书,是他每日固定的功课,几年来都是如此。
他在桌上拿出一本书,放到眼前,翻了几页,便没再动。
视线望向窗外,越过了屋檐,到了远处山峦,他看到雾,看到雨,看到空中飞过的几点影子。
段逢恩回神,有些意外。
在功课里,他不常分心,哪怕刮风下雨打雷。
但最近连着几日,他都觉得很无趣。
他以前听别人说,功课都是无趣的,所以问题大概不在功课,他想是府里太过安静,也觉得是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所以才心生倦怠。
正打算回山上观庙修身养性,却在这时听到敲门声。
那位余娘子站在门外,素色的衣裳像一方白帕,手上提了几个油纸包,抬眼望向他。
“连姐姐感恩段公子前几日在葬礼上相助,买了些礼品,叫我来带给段公子。”
来时的路上,余巧想了很久,要如何说出自己的请求,然而真见到段逢恩,她却有些说不出口。
虽说打定主意讨段逢恩的好,但真要做起来,实在有些难堪,她不知道段逢恩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也摸不准他的喜好,以此来取巧。
她在青梅村打听了一些段逢恩的事迹,他在此地声名很高,只要是问起他的姓名,都说他是个好人。
除却前世,从她经历的几件事看来,段逢恩确然是个好人,义庄相救,帮连姐姐办葬礼,为陈六诵经,这些都没有跳脱好人这个范畴。
唯一特殊的,便只有之前借夜不能视的理由,与她同行的那一段路。
余巧把手上东西交过去,本该离去,天适时下起了雨。
段逢恩陪着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雨也没停,他主动出口询问,“余娘子不若去家中喝盏茶?”
余巧刚想出声借伞,闻言转了念头,“有劳段公子。”
段逢恩引着她穿过庭院。
走廊曲折,左右两侧,各有假山芭蕉,绿竹苍松,混着雨声滴答,人行走在其中,再浮躁的心,都能生出些赏雨的意境。
怪异的是,从门口走来,没有看到一个小厮或侍女。
像是看透她的想法,段逢恩走在前头解释,“义父去了京城,我自己一个人,又时常住在山上,便将大部分小厮丫鬟都遣送回乡了。”
段逢恩没有带她到前厅,而是到了书房,书房窗子大开着,余巧一眼便看见挨着窗口的桌子,若有人坐在桌前,转头往外看,能将满院的风景尽收眼底。
桌上摆了些玉石,有的棱角分明,有的快打磨成形,还有木雕,画纸,看得出桌子主人爱好宽泛。
段逢恩领着余巧在桌前坐下,把桌上的玉石推到对面,“余娘子若是无聊,可以做个消遣。”
他说完话,起身离去泡茶,余巧在那堆玉石里,挑了几个快打磨成珠子的,用砂纸慢慢磨。
泡完茶,段逢恩把茶杯递到对面女子手边,起了话头,“余娘子的病养好了么?”
余巧跟着段逢恩进来,是起了别的心思。
听到他声音关切,她决意演上一演,虽不知道段逢恩喜欢什么样的,但是大部分男人,大概都喜欢姿态柔弱的。
反应了一会儿,她泫然欲泣道,“多谢段公子关心,已经好了不少,只是每日盼夫君能早些接我回去,有些伤神。”
段逢恩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有些不解。
就他接触了解,余娘子心思深沉,应当是受了苦楚,会奋起反抗的人,今日她来,他还以为她会求他做些什么,比如说,惩治籁子胡同那些泼皮无赖什么的。
但他话语和善宽慰,“余娘子聪敏能干,定然得偿所愿。”
余巧听得出来敷衍,转了话题。
“段公子多才多艺,让人钦佩。”
她环视一圈,不大的书房里堆了很多东西,画作,木工,陶艺,有一块地方,甚至放了绣品。
这些东西没有刻意划分区域,乍一看很乱,但画作是一堆,木工是一堆,有种别样的工整。
“只是静心罢了。”
段逢恩答了话,又将话题推了回来。
“余娘子是怎么和你夫君认识的?”
余巧愣了一下,随即开始胡扯,“我身份不高,在舞坊跳舞为生,有一日宴会,夫君与我一见钟情,将我纳进家门,可主母不喜我,棒打鸳鸯,还将我送到青梅村来。”
“娘子实在是命途多舛。”
余巧在那话中听出了嘲讽。
然而段逢恩说出口的话依旧良善,“义父在家时,曾教我助人为乐,余娘子若有困难,可以找我相助。”
段逢恩习惯饲养恶意,如同人养牲畜,成熟后杀掉吞吃入腹。
他十岁刚到青梅村时,府中偷盗财物严重,他偶然撞见一次,盗窃的人是一男一女,都是府中婢女小厮。
二人被发现后诚惶诚恐跪着求饶,求他可怜,要他不要上报官府。
他们说,他们相爱但无法逃离府中,是一时想不开,才走了歪路。
段逢恩并不理解这些真情大义,也不相信他们拙劣的演技,但他给了解决办法。
“明日你们分别向我义父认罪,只要其中一人招揽下全部罪责,就可以饶恕两人,什么都不追究。”
不知他们最后怎么商量,但第二日只有小厮活了下来,那婢女前去揽下了所有罪责,而小厮举报婢女偷盗,做了人证。
义父将婢女打死在院里,以儆效尤告诉府中下人,偷盗便是这个下场。
也转头告诫他,为人处世,不能慈悲。
婢女死后,小厮有了新欢,那人是县里的一个寡妇,小厮偷盗来的金银瓷器,都交由寡妇变卖,而那寡妇另有几个情人,小厮不知情。
观察了几天,小厮死在了院墙外,他是偷盗财物,翻墙出去时摔死的。
段逢恩只是在他常用的梯子上涂了些油。
财易生恶,所以他散财,善恶一念,所以他以善为本位,牵引着恶。
他本以为余娘子看见了他杀人,但不告发,是对他有所图,或是想要挟他。
现在看来,是他有所误会,这女子头脑空空,胆小又无趣。
她是又一个会揽下罪责的婢女,而非背信偷生的小厮。
连日浮躁的心静了下去,段逢恩拿过桌上的未刻完的木雕,专心雕刻起来。
相助。
余巧今日来,就是来找他相助,段逢恩既然说出了口,她便顺着台阶下。
她轻声道:“近来做生意,的确有难处,当日李二在众人面前毁我声誉,县衙虽已查明实情,但流言仍在,旁人都不敢买我的东西,我这次来,是想求……”
余巧抬眼,忽而撞上对方乌黑的眸子,一张桌子的距离,她恍惚看到其中暗光浮动。
沉闷的感觉压下来,像是小虫落入蛛网。
“余娘子求什么?”对方在问。
“……求段公子和县衙惩治泼皮无赖,断了流言,我也好做生意。”
段逢恩弯了眉眼,神情是不变的和善,“为民除害的事,怎能算是求,段某定会向县令说个明白。”
余巧点点头,这句话落定,她此行目的也算得偿所愿。
只是刚才那一瞬的心底的落沉,让她不敢多呆,眼见窗外雨势渐小,她放下手中玉石,起身告别。
段逢恩把伞拿在手中,如来时一般,把她送出门外。
到了门口,青年把伞撑到头顶,在身后替她打着,礼貌地送了她几步路。
照着人情世故,在这几步路后,余巧应当回绝,让对方回去。
于是她转身,想接过段逢恩手中的伞,不料才动作,手肘撞在对方手臂上,她打了个趔趄,站立不稳时,手臂被人轻轻扶了一下。
青年道了声失礼,松开了手。
余巧站稳,往后退开些距离,这才发现,刚才这几步路两人隔得极近,段逢恩撑伞弯腰,几乎快贴着她脸侧。
“多谢段公子。”
女子眼神闪烁,紧张地退后两步,道了声谢,接过伞匆匆离去。
段逢恩走回了书房。
他回到了桌子边。
许是有风拂过,桌子另一侧的玉石珠子,滚到了他面前的木雕底座前,他拿了个匣子,将桌上那些东西随手扫了进去。
清了桌面,他看见桌上有一样不属于他的物件,那是一个绣了纹样的布袋,里头装了些蜜饯。刚才余娘子闲来无事时,从里拿了几颗出来,吃着做消遣。
鬼使神差地,段逢恩伸手,从中拿出一颗放进了嘴里。
是甜的。
小段:可恶老婆竟是恋爱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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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