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节发生的所有事实在太快了。
唐南在酒店住了四天,四天之中,他的朋友们从各地轮流赶到成都来劝,都没能把他劝回唐家庄园。我才晓得,他和他家里人闹矛盾,性取向的事情,在他们那个圈层传得几乎人尽皆知。
四天过后,我按响门铃,他把行李箱往我面前一推,给我说,要去我老家县城耍。
我把他的行李箱搬到车上,开车带他回我们县城,路上他心情不错,打开车窗对沿路的风景唱我听不懂意思的外语歌,我隔一会儿偷偷瞄他一眼。
他的胳膊肘撑住车窗,手掩住唇愉快地笑了两声。
他跟我说:“许刻,你手机响了。”
我手机响了,我把手机从西装外套口袋掏出来,正要低头看谁打的电话,他一把把手机夺过去,然后按接听键。
“开车不要看手机。”
我目视前方。
他又说:“也不要偷偷看我。”
我肌肉紧绷,转移话题问:“是谁打的?”
电话那边传来女人声音。
“大公子,夫人想知道你去哪儿。”
是夫人身边的瑶小姐。
我不敢说话。
唐南开着免提说:“随便转转,你想知道啊?”
瑶小姐说:“请您不要为难我。”
唐南笑道:“就不告诉你。”
瑶小姐着急了。
“您出门散心没人敢拦着你,但是你得带人……”
电话被唐南挂断,随后关机。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一会儿过后,他突然噗呲笑了出来。
我都不知道回头该怎么跟唐家交代了,心里是乱的,就问他:“您笑什么?”
他语调轻松:“瑶姐说你不是人哈哈哈。”
我:“……”
龚叔和我妈等在单元楼楼下,接到我的时候,一看唐南在后面,纷纷都诧异。唐南跟他们打了两句招呼,说自己是来玩的,叫他们不要紧张,他要在我们家里叨扰几天。
一听这话,不光我妈他们更慌张,连我也有点慌了。
“您要住在这里?”
唐南笑着说:“不欢迎?”
我妈说:“没有没有。”
龚叔却说:“家里人多,这不是住不下,实在不好招待……”
我知道龚叔的意思,他是怕怠慢了唐家的大少爷,如果招待不好,回头更加说不过去。我妈跟龚叔已经结婚了,龚叔见识多,她事事都听龚叔的,这下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子,大家都有点为难。
大公子有很严重的洁癖,是易过敏体质,住习惯了好环境,突然说要到我们家住,没人不担心弄出岔子。
而当我们都开始为难起来了,他却一改态度,笑得比来的时候更开心。
“我说笑的,怎么还当真起来,不请我上去坐坐?”
我妈拍了拍紧张发愣的龚叔,龚叔这才连忙说:“您请您请。”
唐南没在我们家里坐多久,他问了我婆好,逗许无咎玩了一阵子,快要准备吃中午饭了,他起身叫我送他出去找酒店。
要出门之前,他从他的随身包里拿了一捆现金给我,我一看厚度,至少得有五万,我心里一惊,正要推辞,他按住我手,跟我说是给我婆和孩子的过年红包,走得太仓促了来不及单独包,就一起拿给我。
我婆把许无咎带回房间里了,龚叔和我妈在旁边站着送,我妈估计也是想婉拒这个钱,被龚叔使了个眼神,就没说话,他们不说话,我自己更不好说。
在唐南面前,谁敢说个不。
我还是收下了这个钱,他说不让我白拿,叫我给他当导游,后面几天带他在我们县城周围耍,大年初二龚叔已经带着我妈他们回乡下小姑家和伯娘家里串过门,当时我不在,我们家的亲戚本来就少,后面也没得啥子紧要事了,我就点头答应了。
说是我给唐南当导游,其实县城周边的旅游景点,我自己都没有去耍过,还是他说地方,我开车把他送过去。我们县城周围有好几个景点,去了我才知道,他根本就不走路出去逛。
他不爱走路。
每到一个景点,他会找一家环境好的茶馆,跟老板谈好包场,独自找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从他的随身包里拿出本书看,一杯茶,一本书,一坐就过去一整天。
期间他基本不吃啥东西,我们那边本地人做的那种其貌不扬也不咋出名的小糕点,他随便对付两口,就算吃完了这餐。
我以为他会对环境卫生要求很高,对吃的东西很挑剔,但他在我们县城呆的那些天,就好像脱离了这个世界一样,对外界任何东西毫不在意,只专注看他的书。他在看经书。不是道教的书,就是佛教的书。
这些天里,我没有问过他都在想啥子,我想,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单独的空间,那个空间的东西不一定愿意给别人说起,那只属于他自己。
日子一晃眼就到大年初十,我照常从家里出发到酒店接人,唐南每天穿的衣服不重样儿,这天他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让我看出他不一样不是因为这件大衣,而是他把平时自然放下的头发打理了,往两边抓成三七分,露出饱满的额头,人变得不再颓然,有了精气神。
“看什么呢?走啦,回市区。”
我回过神,帮他把行李箱搬进后备箱,说:“您没说今天要回去,我还没有收拾东西,没跟家里人说。”
他自己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位,扬声跟我说不着急,不赶时间,还有机会看场热闹。
这时候我不晓得他说的是啥子热闹,糊里糊涂的,开车先去我家,收拾完我的包,跟家里人交代几句,就准备送他回市里去,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我家人,然后在许无咎面前蹲下了。
“无咎,想不想去看外公外婆?”
我,龚叔,我妈,甚至我婆,全都呆住了。
“想!”许无咎抱住唐南的脖子,童声稚气,“可是外公外婆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我……”
“小可怜儿,外公外婆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南叔叔带你去看他们好不好?”
“好啊好啊!南叔叔最好!”
-
唐南是真狠,他把许无咎丢在了小额贷款公司的门口。
春节还没过完,外出打工的人都回到了县城,很多还没有走,梧桐湾这边靠近农贸市场,路边违停的车停了一大片,上午正是人流量高峰期。
我很担心,中途好几次,都想过去,但唐南不让我过去,我们两个就坐车里,远远看着许无咎。许无咎在那门口站着,扒拉着玻璃门朝里面喊外公,喊外婆,声音传过来,听得我揪心的疼。
“大公子,我看还是过去吧,他这么小一个娃娃……”
“别急,再等等。”
“我还是先过去吧。”
“再等等。”
“我……”
“你看。”
唐南往那边指,冬天的太阳光透过车子前挡风玻璃,铺在他身上,让他那样耀眼。
小额贷款公司的玻璃门,在那耀眼之间由内向外打开,许无咎被李书琴她爸牵了进去。
唐南让我带他去县城里的书店,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
我没事干,但心情好得不得了,跟他进了书店,随便找了一本书,坐在他对面,看不进去一个字。
许无咎被他外公外婆接纳了,我终于有脸跟天上的李书琴说说话了。
我在心里对李书琴说,你看啊,我们的儿子被你爸带回屋了,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两家的仇怨,会化解的。
太阳要落坡的时候,唐南让我去接许无咎,站在门外等,我问他我要不要去备点礼,他说不用,李家人不会收,有些事是急不来的,让我有点耐心。
我按照他说的做,这时候他说啥子我都绝对信他的。
我去接人,李书琴她爸对我还是冷着脸,我尴尬地笑笑,许无咎就朝我跑过来,给我展示他外公给他买的玩具小汽车,跟我说下次他还要来外公家耍。
面前是楼梯,我跟李书琴她爸说我们先走了,就牵着许无咎往楼梯下走。
李书琴她爸站在门口,朝我说:“下次来别把娃一个人扔着,像啥子当爸爸的!不会敲门吗!”
我心里一软。
回头看,李书琴她爸眼睛有点红,看都没看我,转头就进屋。
我看着他消瘦下去的背影,回想到李书琴以前跟我说过的很多话。
我想,她爸悔过了。
悔过了。
都不算晚。
-
开回市区是晚上,天上飘小雨,中途车快没油了,进服务区去加油。
唐南蜷在副驾,脸色不大好,叫我到便利店给他买一杯热水回来。
买好热水回来看到他不仅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还密布细密的汗珠,我一下子就慌了。
“大公子?您是哪里不舒服吗?服务区里可能没有诊所,下个出口我带您出高速,找找附近县城里的医院!”
“好。”
他捧着热水喝,我把车开得飞快,因为全神贯注在想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先前就没注意,在收费站交费的时候,我才发现后面的车好像是跟着我们的。
上个服务区加油,我就看到过那辆车。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啥子情况,警惕心马上起来了,跟着导航走途中要抄近道,有小路,为防止意外,我想的是跟导航走,全选大路奔县医院开。
但是!高速出口到进县城还有一段偏僻的路,这段路是进城唯一一条路。
后车跟得紧,唐南人还不舒服,我把稳方向盘,努力调整呼吸节奏,不晓得为啥子,比从前冷静得多。
副驾驶上,他伸手过来,掌心烫热,把住我右边肩膀。
“别慌。”
我说:“我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