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对苏瑾的感情可能超越了姐妹界限后,江南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像一只原本在熟悉巢穴中安睡的雏鸟,一觉醒来却发现巢穴筑在了一根剧烈摇晃的、通往未知方向的枝桠上。本能告诉她应该后退,可枝桠尽头那片天空的风景,却又对她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退缩吗?她舍不得。
那怀抱的温暖,那目光的专注,早已像氧气一样渗入她的呼吸,剥离只会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于是,她选择了一种笨拙的伪装。
她努力维持着之前的样子,依旧在没课的时候背着书包走向教工宿舍,依旧在苏瑾询问“饿不饿”时轻轻点头,依旧在疲倦时顺从地靠进那个让她心安又心乱的怀抱。
只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以前,她觉得苏瑾好看,是一种客观的、带着距离感的欣赏,如同欣赏一幅名画或一尊雕塑。现在,这份“好看”却变成了细密无声的雨,无孔不入地浸透她的感官。
她会注意到苏瑾低头看书时,垂落的几缕发丝如何勾勒出她优美的颈部线条;会捕捉到她泡茶时,修长手指握住白瓷杯柄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那手指骨节分明,干净有力,比自己的手大了整整一圈,能轻易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会在她用那把清润嗓音讲解历史典故或只是寻常叮嘱“天冷加衣”时,心跳不受控制地漏掉几拍。
甚至连苏瑾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檀木香,此刻闻起来也仿佛多了某种令人心悸的、暧昧的暗示。
她像一只偷偷藏匿了珍宝的小兽,一边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一边又忍不住时时刻刻用目光去舔舐、去确认那份独属于她的光华。
而苏瑾,确实察觉到了江南清些微的异样。
女孩似乎比之前更安静了,眼神偶尔会放空,带着一种懵懂的愁绪。她将其归咎于期末临近的学业压力,以及大一新生普遍存在的、对未来的迷茫。
这份认知让苏瑾的心更加柔软,甚至生出了更多的怜惜。她不动声色地加大了“充电”的频次和强度。
于是,当江南清又一次看着书本发呆时,苏瑾会放下手中的文献,走过去,很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什么也不问,只是给予无声的陪伴。
或者,在江南清因为一个难题而蹙眉时,苏瑾会坐到她身边,耐心引导,指尖点着书页上的文字,那偶尔擦过手背的微凉触感,都能让江南清从耳根红到脖颈。
最要命的一次,是江南清夜里在苏瑾宿舍留宿,不是睡在客房,是和姐姐睡一起。
清晨醒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对上苏瑾近在咫尺的、带着关切的脸庞。
“昨晚好像听见你翻身好几次,没睡好?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苏瑾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格外磁性。
她甚至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捧住江南清一边脸颊,拇指极其自然地抚过她的眼下,那里有淡淡的青黑。
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让江南清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了头顶,脸颊烫得吓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苏瑾掌心细腻的纹理和令人贪恋的温度。
“没、没有……”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回答,声音细若游丝,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与苏瑾对视。
苏瑾看着她这副像是受惊小兔子般的模样,只觉得是孩子压力太大,连睡眠都不安稳了。
或许,接下来这些天应该让女孩都在这里睡觉,不然她没办法安心。
苏瑾收回手,语气愈发温和:“要是太累,今天就休息一下,别硬撑。我去做早餐,想吃什么?”
江南清把半张脸埋进带着阳光和苏瑾气息的柔软枕头里,闷闷地答:“都、都可以……”
她听着苏瑾起身、走向厨房的脚步声,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那份温柔的触碰残留的感知,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
她悲哀又甜蜜地发现,在这种“不对劲”的前提下,她非但无法远离,反而更加贪婪地渴望着苏瑾的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触碰。这简直是一场甜蜜又痛苦的酷刑。
与此同时,连眠那边,却似乎迎来了一丝微弱的曙光。
凭借着她那股与温婉外表不符的韧劲,以及对化学(或者说,对某个教化学的人)超乎常人的执着,她竟然真的在一次关于某个复杂反应机理的深入提问后,成功地、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加上了商静仪的微信。
过程堪称小心翼翼。
她以“方便后续有问题请教,不占用老师太多办公室时间”为由,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将打印着二维码的手机屏幕递到了商静仪面前。
商静仪看着那个印着某个百合动漫角色、昵称叫“眠于静水”的账号,镜片后的目光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她沉默了几秒,就在连眠几乎要绝望地放弃时,才拿起自己的手机,动作略显快速地扫了一下。
“谢谢商老师!”连眠几乎是雀跃着道谢,声音里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商静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问题发消息就好,看到会回。”
然而,当天晚上,连眠就发现,商静仪的朋友圈对她设置成了“仅聊天”。那条冷冰冰的横线,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大半的欢喜。
她不知道的是,屏幕那端的商静仪,在做完这个操作后,盯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
她给自己的解释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师生之间理应保持距离。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份“麻烦”具体指什么,以及为什么之前加其他学生时,从未有过这种近乎刻意的防备。
商静仪的微信头像是一片在实验室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光芒的规则晶体,昵称就是本名“商静仪”,严谨、利落,符合她对外塑造的教师形象,也与她私下那份慵懒沙哑的气质,以及内心那片不为人知的、因过往而荒芜的情感世界,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连眠捧着手机,看着那个冰冷的晶体头像和那条朋友圈横线,心里涩涩的,却并没有太多意外。
她早就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能加上微信,已经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发起“学术交流”,问题经过精心挑选,既显示她的思考,又不会过于浅显或刁钻。商静仪的回复总是延迟且简短,公事公办,不带任何多余情绪。但即便如此,每一条收到回复的消息提示音,都能让连眠的心亮起一瞬。
这天下午,江南清和连眠难得都在宿舍。隋知晓和柳鸢一起去图书馆小组讨论了。
江南清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苏瑾捧住她脸时,那近在咫尺的温柔目光,以及自己当时兵荒马乱的心跳。一种倾诉的**,混杂着巨大的迷茫和负罪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书桌的连眠。
连眠正对着手机屏幕,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温柔的弧度,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着字,显然是在和某人聊天。
江南清想起连眠看向商静仪时,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混合着慕恋与紧张的眼神。一个模糊的、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连眠……”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干涩。
连眠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向江南清,敏锐地捕捉到了好友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愁绪。“怎么了,清清?”她放下手机,语气温柔。
江南清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变得极其含蓄和迂回:“就是……我有一个朋友……”典型的“无中生友”开场白。
连眠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眼神里是了然和鼓励。
江南清避开她的目光,手指捏着着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她好像,对一个人,有了……不太应该有的感觉。”
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就是,明明知道对方是……是身份很特殊、不可能的人,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想靠近,看到对方就会心跳很快,看不到又会想念……她觉得很困扰,也很……害怕。”
她说得含糊其辞,甚至没有点明性别。
但连眠几乎是立刻就听懂了。
那双总是带着江南水汽般朦胧温柔的眼睛,瞬间清明起来,仿佛洞悉了一切。她没有追问“朋友”是谁,也没有点破那“特殊身份”的具体含义,只是轻轻地问:“这种感觉,让你……让你那个朋友,痛苦吗?”
江南清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除了迷茫和害怕,更多的,其实是靠近时的悸动和满足,是想起那人时的嘴角微扬。她老实回答:“……好像,也不全是痛苦。”
连眠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涩与释然:“既然不全是痛苦,那为什么一定要定义为‘不应该’呢?”
江南清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她。
连眠的目光飘向窗外,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落在江南清心上:“感情这种事,就像化学反应,有时候就是会不受控制地发生。它没有应不应该,只有真不真实。”
她转过头,目光澄澈地看向江南清,“重要的是,这份感觉是真实的,它让你……让你那个朋友,感受到了活着的、鲜活的情绪。”
江南清怔住了,连眠的话,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推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门,让外面那片她不敢涉足的、汹涌的情感潮水,漫了进来。
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不需要再掩饰,因为在连眠面前,她的心事早已透明。
江南清猛地将滚烫的脸颊埋进手边一个软乎乎的小熊里,露出的耳尖红得滴血。
过了好一会儿,小熊里才传来她闷闷的、带着哭腔和无限迷茫的声音,那声音很小,却清晰地砸在连眠的心上。
“可是……连眠……她是我的姐姐啊……”
终于说出来了。这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让她恐惧又无措的事实。
连眠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惊讶,她早就猜到了。她走到江南清身边,轻轻拍了拍她因压抑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脊背,就像苏瑾平时安抚她那样。
“清清,”连眠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血缘和法律定义的关系是一回事,而心要去向哪里,是另一回事,而且……你们也没有血缘关系啊。”连眠阅览广泛,很容易便接受了。
她看着好友蜷缩起来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感情泥沼中挣扎的自己,轻声说道,“你看,我喜欢商老师,不也是……在很多人眼里,不应该,甚至可能是错误的吗?”
江南清从小熊里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连眠。连眠的脸上有着同样的困扰,却没有她这般沉重的负罪感,更多的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平静。
“但我们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心,对不对?”连眠握住江南清微凉的手,试图传递给她一些力量,“至少,苏老师对你,是真好得没话说。”
这一点,全宿舍都有目共睹。
江南清吸了吸鼻子,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是啊,姐姐对她那么好,那么好……可这份好,如今却成了她所有甜蜜与痛苦的根源。
她贪恋这份好,又害怕这份好背后,只是纯粹的亲情。如果她贸然跨出那一步,会不会连现在拥有的温暖都失去?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无助地哽咽。
连眠叹了口气,抽了张纸巾递给她:“顺其自然吧,清清。就像苏老师告诉你的那样。别急着给自己定罪,也别急着去索要一个答案。先……好好感受这份心情本身。”
好好感受这份心情本身……
江南清重复着这句话,混乱的心绪似乎找到了一丝方向。她看着连眠,在这个同样为情所困的好友身上,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共鸣和支撑。
两个女孩,一个清冷如雪,一个温柔似水,却同样怀揣着一份不容于世俗目光的、小心翼翼的秘密。
江南清重新将脸埋进小熊,这一次,不再是完全的逃避,而是带着一种迷茫的、却又隐隐坚定的接纳。
她似乎,终于承认了自己就站在“爱河”岸边这个事实。河水幽深依旧,倒映着对岸那个温柔的身影。而她,至少不再背过身去。
她开始学着,与这份“不对劲”的感受共存,带着隐秘的羞怯与巨大的贪恋,继续沉溺在苏瑾那份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定义的温柔里。
至于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她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