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空气干冷,呵出的气凝成一小团白雾。大学英语四级考试的考场外,挤满了面色或紧张或茫然的学生。
江南清和三位室友随着人流走出考场。
隋知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夸张地拍着胸口:“阿弥陀佛,听力念经似的,阅读又长得像裹脚布,感觉身体被掏空!”
柳鸢倒是神色如常,她基础扎实,只是揉了揉太阳穴:“总算考完了,接下来可以专心准备期末了。”
连眠细声细气地接话,带着点不确定:“我觉得那个选词填空有点难……”
江南清没说话,只是默默将准考证和文具收进背包。她英语一向不好,只有一些之前苏瑾在闲聊时提过的词汇和表达方式,竟然在阅读里出现了,这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被眷顾的暖意。
“走走走,吃饭去!我要用火锅抚慰我受伤的心灵!”隋知晓一手挽住柳鸢,另一只手就要来拉江南清和连眠。
连眠却微微后退了半步,脸上带着惯有的、柔软的歉意,晃了晃手里装着《高等有机化学》和笔记本的帆布包:“知晓,你们去吧,我……我得去图书馆查点资料,有几个问题还没弄明白。”
隋知晓立刻了然,拖长了语调,挤眉弄眼:“哦~又是化学难题啊?理解,理解!连大学霸加油!”
连眠的脸颊迅速飞上两朵红云,嗔怪地看了隋知晓一眼,却没反驳,只是低下头,将帆布包抱得更紧了些。那里面不光是难题,更是她小心翼翼、试图靠近那个遥不可及身影的微小桥梁。
柳鸢了然地笑了笑,拍了拍隋知晓:“行了,别逗连眠了。那清清呢?跟我们一起去?”
江南清迟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的是苏瑾宿舍里温暖的灯光,和可能已经煲好的、香气四溢的汤。她习惯性地想往那个方向去,仿佛那里才是她考完试后最理所应当的归宿。
“我……”她刚开口,声音很轻。
“知道啦知道啦,”隋知晓立刻打断她,故作哀怨地摆摆手,“你肯定又是去教工宿舍补充营养啦,唉,就我和柳鸢两个孤家寡人相依为命了。”
柳鸢闻言,脸上却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红晕,眼神也有些闪烁,她清了清嗓子,难得语气有些支吾:“那个,咳咳……其实,我晚上可能……也有点事。”
“嗯?”隋知晓和江南清、连眠都好奇地看向她。
“什么事?”
柳鸢在外院那场精彩的辩论赛决赛中,作为结辩力挽狂澜,拿下了最佳辩手。而对方二辩,那个逻辑清晰、反应机敏,甚至在自由辩论时用一句神来之笔的调侃逗得柳鸢当场破功笑场的女孩——陈墨,在赛后主动加了她好友。陈墨是法学院的,披肩长发,气质飒爽,言语清晰且自信。
两人从一开始讨论辩题,到后来分享日常,亲近的速度快得惊人,对话间偶尔流淌的默契与试探,让柳鸢这颗从未对同性有过别样心思的心,第一次产生了陌生的、带着点甜味的紊乱。
“就……一个朋友,约了讨论点事情。”柳鸢含糊其辞,耳根却悄悄红了。
隋知晓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悲愤地一跺脚:“好哇!连眠去攻坚化学难题,清清回温柔姐姐乡,柳鸢你也有神秘约会!合着就我一个人是孤狼是吧?!”
她气鼓鼓地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游戏图标,屏幕上炫酷的光效映亮她故作沧桑的脸:“罢了罢了!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建设美丽中国!游戏,启动!”
她这副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连江南清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四人于是在教学楼前分开,走向不同的方向。
江南清推开苏瑾宿舍门时,一股温暖湿润的、带着玉米清甜和排骨醇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所有寒气。
苏瑾正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清炒芦笋。她穿着宽松舒适的米白色羊绒家居服,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看到江南清,眉眼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温柔的笑意:“考完了?感觉怎么样?”
“嗯。”江南清点点头,脱下外套,换上那双小猫拖鞋,动作行云流水,早已成了习惯。“还好啦。”
“汤在锅里,应该好了,先去洗手,准备吃饭。”苏瑾将菜放在餐桌上,很自然地伸手,用指背轻轻贴了贴江南清因为外面冷风而有些冰凉的脸颊。
那微温的触感一碰即离,却让江南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轻声应着:“好。”
饭菜依旧可口,汤尤其暖胃。
江南清安静地吃着,听着苏瑾偶尔问起考试里的趣事,或是说起系里即将举办的年末学术沙龙。这种充满了日常烟火气的对话,让她感到一种深植于土壤般的安稳。
吃完饭,江南清去收拾碗筷去清洗。水流哗哗作响,她看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隋知晓那句“温柔姐姐乡”,以及柳鸢提及“朋友”时闪烁的眼神。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间。
她甩甩头,试图将那些杂念抛开。
图书馆四楼的理科阅览区,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声响。
连眠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高等有机化学》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她看得极其专注,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时不时低头记录着什么。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专注背后,藏着怎样忐忑的期待。她精心挑选了几个确实存在、但又不会过于浅显的问题,反复推敲着提问的角度和措辞,希望能借此与商静仪进行一次更像“交流”而非单纯“请教”的对话。
她不时抬眼,望向阅览室入口的方向,心脏因为那个可能出现的、慵懒中带着疏离的身影而微微加速跳动。每一次脚步声靠近,都会让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确认不是那人,才又失落地垂下眼睫,继续与那些复杂的化学符号作伴。
她像一只小心翼翼筑巢的鸟儿,用知识和问题,一点点搭建着通往那个人世界的、脆弱而执着的桥梁。
与此同时,学校附近一家格调清新的咖啡馆里。
柳鸢有些拘谨地坐在卡座里,看着对面的陈墨熟练地点了两杯拿铁和一些小食。
陈墨披着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五官明丽,眼神清澈而笃定,笑起来时带着一种飒爽与干练,很迷人。
“怎么样,考完四级,脑子还转得动吗?”陈墨将一杯拉花精致的拿铁推到柳鸢面前,笑着问。
“还行,就是有点缺氧。”柳鸢接过,试图用平日里的爽朗掩饰内心的不自然。
她们聊起刚结束的考试,聊起各自专业的趣事,聊起最近看的电影。
陈墨思维活跃,言语幽默,总能精准地接住柳鸢的话头,并抛出新的、有趣的话题。气氛轻松而愉悦。
然而,当陈墨的手指无意间碰到柳鸢放在桌上的手背时,柳鸢却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般,猛地缩了一下。
陈墨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柳鸢看不懂的、更深的笑意。
柳鸢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和女孩子接触,也会让她脸红心跳,也会让她产生一种不同于兄弟友谊的、想要靠近又想要逃避的复杂感觉。
这种感觉陌生而汹涌,让她这个曾经的“直女”有些措手不及,心底却又有一种隐秘的、被打开的悸动。
教工宿舍里,江南清洗好碗,擦干手走出来。
苏瑾正靠在沙发里看书,温暖的灯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休息会儿。”
江南清走过去,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靠着她坐下,而是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坐下,抱过一个抱枕在怀里。
苏瑾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一丝不同往常的细微僵硬。“怎么了?考试不理想?”她合上书,声音放得更柔。
“没有。”江南清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抱枕的流苏。
那些关于柳鸢、连眠,甚至隋知晓寡王宣言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最终汇聚成一个关于她自己的、不敢深想的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眼神里带着难得的、清晰的困惑,轻声问:“姐姐,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且没头没脑。
苏瑾有些迟疑,看着女孩清澈眼底那抹真实的迷茫,她想起宿舍里那几个性格各异的女孩,想起南清刚才进门时那片刻的恍惚。
是因为看到了室友们的状态,所以产生了疑问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南清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就是……看到柳鸢,好像有点不对劲……还有知晓说,智者不入爱河……”她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内心那团乱麻,只能借用室友的由头。
甚至连眠的状态,都有点不对劲。室友那种直白的调侃,让她开始思考她们说的爱似乎是爱情,而被她忽略的连眠对商老师的接近,似乎也不简单。
苏瑾看着她这副难得流露出苦恼和稚气的模样,心里软成一片。
她放下书,朝江南清伸出手,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过来。”
江南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挪了过去,被苏瑾轻轻揽住肩膀,靠进她怀里。熟悉的雪松檀木香气包裹而来,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苏瑾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透过胸腔传来,沉稳而令人安心:“喜欢的感觉呢……因人而异。但大概就是,见到那个人会开心,不见时会想念,会不自觉地关注她的一切,她的喜怒哀乐都与你相关。会想要靠近,又可能会害怕靠近……”
苏瑾理论丰富,脑海中掠过书架上那些文学典籍中的痴男怨女,想着那些文学作品里面描写的感情,自然地告诉怀里的女孩。
她说着,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江南清睡着时安静的眉眼,是她依赖地靠在自己怀里时的温顺,是她偶尔露出清浅笑容时,自己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满足。
这让苏瑾内心挣扎了一下,习惯性的忽略下去,但声音不自觉地更柔了几分:“会觉得她很好,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她,想保护她,让她永远远离烦恼……嗯,大概就是这样。”
江南清靠在苏瑾怀里,听着姐姐平稳的心跳声。
见到会开心,不见会想念……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想把所有好的都给她……
这些描述,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某个她一直不敢触碰的盒子。她对苏瑾,不正是如此吗?
这个认知像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了她心中一直以来的迷雾,带来了瞬间的清明,紧随其后的,却是更大的惶惑与无措。
女孩从苏瑾怀里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慌乱,脱口而出:“那……这和亲人之间的感情,有什么不一样?”
她声音里带着急切的不解,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理性的稻草,“对家人,不也是会想念,会想要靠近,希望她好吗?”
苏瑾被她剧烈的反应和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微微一怔。
她看着女孩清澈眼底那抹真实的迷茫与挣扎,心里微沉,这似乎不仅仅是旁观者的好奇了。她沉吟了片刻,指尖轻轻梳理着江南清颊边的碎发,声音温和而耐心:“是不一样的。”
她试图用更具体的语言去描绘那种模糊的界限:“对亲人的靠近,是温暖、安心,像回到港湾。而那种‘喜欢’带来的想要靠近……”
“会伴随着心跳加速,会紧张,会在意自己在她眼中的每一个细微模样。你会不自觉地想要成为她目光里,最特别、唯一的那一个。”
苏瑾说着,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掠过一些画面:是女孩在她怀中安睡时毫无防备的眉眼,是她开始下意识留意自己居家服的款式,是看到她室友调侃南清时,心底那丝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的不悦。这些画面让她平静的语调起了波澜。
她定了定神,才继续用那温和的声音说道,仿佛要说服谁一般,将那个隐约浮现、让她感到些许陌生的念头用力按捺下去:“这种感情里,会掺杂着……独占的**,和患得患失的不安。”
“独占的**”这几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苏瑾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词用来形容自己希望南清的世界以她为中心、习惯性地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之下守护的心情,竟是如此……贴切。
但这念头过于惊心,她几乎本能地在其完全清晰前,为它披上了“长辈责任”与“姐妹情深”的外衣,迅速将其归结为对妹妹的过度呵护。
苏瑾每说一句,江南清的心就沉下去一分。心跳加速……在意形象……成为最特别、唯一的那一个……独占的**……
这些词汇,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她心底。她对苏瑾,似乎每一条都隐隐对得上。她贪恋的,似乎早已超越了港湾般的安心。
她慌忙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翻涌的、几乎要溢出的恐慌。重新将脸埋进苏瑾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苏瑾被她的这些反应弄得有些讶异,低头看她:“怎么了?”
江南清对上苏瑾关切的、毫无杂质的目光,到嘴边的话瞬间堵住了。她怎么能说?她怎么敢说?
以为自己是对姐姐的依赖,怎么就变成了喜欢……她甚至开始怀疑姐姐说的真实性。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姐姐你懂得好多。” 她像是在否定苏瑾的话,又像是在逃避自己内心已然清晰的答案。
苏瑾只当她是情窦初开年纪的常见烦恼,被室友的情愫扰动,加之自己解释得过于直白,让她有些害羞和不知所措。
她笑了笑,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傻瓜。这些事,顺其自然就好,不必过早烦恼。”
顺其自然……
江南清在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却只觉得前路更加迷茫。
她贪恋着这个怀抱的温暖,鼻尖萦绕着让她安心的气息,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似乎,就站在了那条名为“爱河”的岸边。河水幽深,映照出她慌乱的身影,和对岸那个温柔凝视着她的人。
而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涉水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