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的天色比往常沉得更快,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潮湿土腥气。
江南清抱着书走向文学院三楼那间熟悉的会议室时,心里还在想着昨晚和苏瑾一起吃炖奶时,姐姐提到的领读老师可能由系里安排的话。
她推开门,室内温暖的光线和窗外晦暗的天色形成对比。
人已经来了不少,秦臻依旧坐在她常坐的位置,正低头翻阅着今晚要讨论的文本。
江南清在她斜对面坐下,刚拿出笔记本,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她下意识抬头,然后愣住了。
走进来的不是预想中任何一位可能的历史系老师,而是苏瑾。
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羊绒针织长裙,外搭深灰色长款开衫,长发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比平日里站在讲台上时多了几分温婉居家的气息,但那份从容优雅的气度丝毫未减。
她手里拿着几份资料,目光在室内扫过,在与江南清惊讶的目光相遇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只有彼此能懂的笑意,随即恢复如常,对众人微微颔首:“晚上好,沈教授临时有事,今晚的领读由我暂代。”
秦臻也明显怔了一下,扶了扶眼镜,看向苏瑾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慎的打量。
苏瑾没有过多寒暄,径直走到主持人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切入今晚的主题——魏晋风度与士人精神。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清冽,像被泉水洗过的玉石,不疾不徐地流淌在安静的会议室里。
她没有照本宣科,而是从几个生动的历史细节切入,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那个混乱又绚烂时代的精神风貌勾勒得清晰而富有感染力。
江南清听得入神。
她发现,姐姐在讲述那些纵情山水、服药饮酒的名士时,语调里会带上一点难得的、近乎向往的洒脱。而在论及家国离乱、士人内心挣扎时,声音又会沉下来,带着历史的厚重与悲悯。
这是一种与她私下相处时截然不同的魅力,严谨、深邃,闪耀着理性的光辉。
讨论环节,话题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个体自由与世俗礼法的冲突”。一位学长引用了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另一位学姐则谈到了阮籍的穷途之哭。
苏瑾耐心听着,目光偶尔掠过江南清,见她微微蹙着眉,似乎有所思索,便温和地开口,引导道:“这个问题,或许可以从更本体的层面去思考。存在与表象,自由与规训,一直是哲学探讨的核心。”
“江南清同学,我记得你之前对海德格尔的‘此在’概念有些研究,你觉得从存在哲学的视角,如何看待魏晋士人这种看似放诞,实则寻求本真存在的行为?”
突然被点名,江南清心脏跳快了一拍。
她抬起头,对上苏瑾鼓励而专注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懂,说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结合最近所学的现象学观点,谈起了“悬置”世俗判断、回归事物本身的理念,与魏晋士人试图剥离礼法束缚、追求精神自由的某种内在关联。
女孩的声音依旧带着点干净的冷感,但思路清晰,表述也比平时在众人面前流畅了许多。
苏瑾听得认真,在她发言结束后,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很好的角度。”
她简单评价道,又顺着这个思路做了些补充和引申,将讨论推向更深一层。
秦臻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她看着苏瑾如何精准地引导江南清,看着江南清在苏瑾的目光下如何自然地舒展思路,看着她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她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先前那份因苏瑾突然出现而产生的探究,渐渐淡了。
读书会结束时,窗外已是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带着秋末冬初的寒意。
“雨这么大,你怎么回去?”苏瑾收拾好东西,很自然地走到江南清身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江南清看着窗外模糊的雨幕,也有些发愁。
“先去我那里吧,这里离学生宿舍太远。”苏瑾不等她回答,便做了决定,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她撑开一把素色的长柄伞,示意江南清靠近些。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
伞面不大,苏瑾下意识地将伞倾向江南清那一侧,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带来冰凉的触感。
江南清察觉到,悄悄往她身边又靠紧了些,试图分担一些风雨。
回到教工宿舍,一股混合着书籍、雪松檀木香和温暖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屋外的湿冷隔绝。
苏瑾打开灯,暖黄的光线倾泻而下。
“先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苏瑾将伞放在玄关的沥水处,回头对正在弯腰换拖鞋的江南清说道。
她的声音带着雨夜的微凉,却比屋内的暖气更让人安心。“我去给你找件干净的衣服。”
江南清听话地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走了一身的寒气和潮湿,也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等她擦着头发走出来时,看到苏瑾已经换下了那件肩头微湿的开衫,穿着一身舒适的浅色家居服,正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手里拿着一个杯子。
“把这个喝了。”苏瑾将杯子递给她,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姜茶,辛辣中带着一丝甜,“驱驱寒。”
江南清接过杯子,小口啜饮着。姜茶的暖意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连带著指尖都暖和起来。
苏瑾也端着一杯,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窗外雨声潺潺,衬得屋内愈发静谧。
她看着江南清被热水蒸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被水汽浸润得格外清亮的眸子,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轻柔。
“今天在读书会上,你讲得很好。”她弯眸夸赞,但又提及,“秦臻……后来好像没怎么发言。”
江南清捧着温暖的杯子,点点头:“嗯,秦臻学姐今天是比较安静。”她回想了一下,“不过,她中间记笔记很认真,讨论嵇康和阮籍对待礼法差异的时候,她还微微点头来着,好像很赞同姐姐你的观点。” 她只是陈述事实,并未深思这背后的含义。
苏瑾闻言,轻微点头。
秦臻的安静,并非退缩或失落,更像是一种审慎的观察和基于理性判断的收敛。她欣赏有才华且懂得分寸的人,而秦臻,显然两者兼具。
那位学姐,怕是早已从今晚的种种细节,自己临时领读、对南清恰到好处的引导、以及南清在自己面前那份不自觉的依赖与放松中,清晰地看到了那条无形的界限。
她的沉默,是洞察后的尊重,也是留给彼此最后的体面。这是一种聪明人的做法,苏瑾心下甚至生出一丝淡淡的欣赏。
“秦臻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苏瑾语气温和,带着客观的评价,“在文学院那边,风评一直很好。”
她并未多言,但这句话里已包含了足够的认可。何况沈教授时常提及自己这位侄女,她对她的观感还不错。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向了今晚讨论的某个有趣的历史细节。
两人就着雨声,喝着姜茶,轻声交谈着,气氛温馨而宁谧。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
江南清看着苏瑾在灯光下柔和的侧脸,听着她清泉般悦耳的声音,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安稳和满足填满。
而此刻,回到研究生宿舍的秦臻,正坐在书桌前,窗外是未停的雨声。
她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眉心。脑海中浮现出苏瑾从容的气度、精准的学识,以及江南清在她身边时那种全然信赖的姿态。
她确实欣赏江南清,那份干净和专注在浮躁的世界里显得尤为珍贵,也曾想过或许可以靠近,引导,甚至……拥有。
只是,苏瑾那种几乎密不透风的维护姿态,让她隐隐觉得有些……过于绝对了。仿佛任何可能对江南清产生“非分之想”的人,无论男女,都在她不动声色的防御范围之内。
这种保护,固然可以理解为姐姐对妹妹的关爱,但其中是否也掺杂了些许……对某些可能性的过度警觉,乃至下意识地想要规避?
秦臻无法确定,但这种感觉,让她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尚未真正燃起前,就先感受到了来自那座“青山”的无形压力。
今晚,她确实看明白了。
苏瑾的存在,像一座沉静而稳固的山,早已为那个女孩圈定了最安全、也最契合的港湾。她们是姐妹,那份亲密与维护理所当然,牢不可破。
她的欣赏是真的,此刻理智的退后也是真的。她秦臻有自己的骄傲和边界,不会去做无谓的纠缠,更不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
只是……心底终究残留着期待。
并非奢望什么,只是觉得,那样一个灵秀的学妹,若能继续在读书会上相遇,能就某个哲学问题或文学文本交换看法,能看到她在学术道路上继续成长,似乎……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她欣赏的是江南清这个人本身,包括她的思想,她的潜力,这份欣赏,未必需要因为无法更近一步就彻底斩断。
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维持一份纯粹的、基于学识交流的友好关系,或许……还是可能的吧?
她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落在桌上一本未读完的理论书上,拿起笔继续之前中断的阅读批注。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不再烦扰,反而成了陪伴思考的白噪音。
写这章的时候,想到了我的现代西方哲学老师,研究符号学的,很厉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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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绝对规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