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齐齐放下酒杯行礼。
“相爷。”
“相爷日安。”
高座上的皇帝闻言抬眼看了过去,只是淡淡道:“爱卿快入座。”
风青离对着问候的人点头示意往前走了几步撩开衣摆从容行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帝王眯着浑浊的眼沉声应道:“爱卿平身。”
“微臣路上耽搁,来的晚了些,还请陛下恕罪。”风青离起身落座。
“爱卿觉得跳得如何?”
风青离看向舞台正中央,靡靡之声中镣铐锒铛作响,世子白衣胜雪宛若天上的仙,不染纤尘,衣袂飘飘像是随时要羽化而去。
世家子弟大多清高骄傲,像舞姬般供人取笑,换作旁人怕是会当场呕血。
世子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只是步子有点瘸,他有点狼狈但不折风骨,像山间的雪。
风青离目光落在他的双膝上,停顿半刻才回答:“甚好。”
“哦?”皇帝挑眉:“朕听闻罪奴昨日宿在了爱卿家。”
罪奴,堂堂辜家嫡长子,帝王什么时候敢这般下人面子了,他抿茶垂眸:“同为朝臣,狡兔死,走狗烹,微臣难免也生出些感伤,特留世子……”话说到半截,他思索了片刻才找好托辞,“伤春悲秋。”
“铮——”
此话一出,院中鸦雀无声,乐师崩坏了琴弦,瞬间面如死灰,跪趴在地抖得宛若筛糠。
辜向邪停下向他看去,晦涩的眼眸如同骤雨将来,他攥紧袖子。
为什么要一次次找死。
风青离举杯还有心情打趣:“来日黄泉路上,还有世子相伴倒也不亏。”
“啪——”
瓷杯狠狠砸下,在风青离脚边碎成几片,大臣们小心弓起身子将存在降到最低。
风青离低笑慢悠悠起身:
“陛下恕罪,微臣惶恐。”
角落里被人按住的小孩经此变故被吓得嚎啕大哭止不住打嗝,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如此扎眼。
“呜呜呜——我要娘亲……嗝……”
抱着他的奶妈被十几双眼睛盯着,恨不得捂住那张嘴,然而她不敢,只好欲哭无泪地低着头,期待着能早点回府。
帝王眼神狠厉死死盯着小童和风青离:“给朕把他丢进虎笼!”
这个“他”字有待商榷,侍卫们毫不犹豫选择拔刀走向小孩,挥退挣扎的奶娘将人抢过来,奶娘跌坐在地捂住嘴抽泣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相爷!”百官齐齐下跪恳求。
戍边的大将军三代从军家中男丁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这个独苗苗,却在今天要被送进笼中饲虎。
传闻治水有功的宋大人与大将军有仇,为了嘉奖他,陛下准了他将仇人之子喂食饿虎的心愿,以表器重。
百姓所求皆为此事!
众人包括同僚纷纷对宋大人恨之恶之,帝王之命却也无人敢去违逆,如果这个人是他们的丞相大人却又另当别论。
而在席宋大人同样瘫坐面如土色,丝毫看不出被嘉奖的模样。
帝王以一己之力卸去兵权,又轻易毁去重臣民心,不费吹灰之力,手段不高明但很有用,百姓不敢妄议帝王,背锅的只有宋大人。
所有人都在等丞相求情,风青离抬眼再次伸袖行礼,正要开口却被人抢先。
“罪臣愿替张小公子饲虎。”
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格格不入,众人齐齐望过去,所有人都在求风青离救人,唯有辜向邪求帝王让他入笼饲虎。
恳求声戛然而止,风青离掐了掐手心,伤痕崩开血液渐渐濡湿指缝,他看向辜向邪瘦弱的身形,仿佛风一吹便能倒下去,身上的肉还没有那小孩多。
帝王叩击桌案的声音有规律地响着,他欣赏着场中每一个人的神情,自以为拿捏住所有人,冷场半刻钟后终于放话:“准奏。”
侍从们将有半个院子大小牢笼推到中央,按照皇帝的指示,用铁链绑起辜向邪的双手,随后拖着人丢进虎笼。
栅栏关闭,饿虎嘴里发出嘶鸣,急不可待扑过去,辜向邪风轻云淡丝毫不露怯,翩翩公子绝世无双,从容赴命为帝王死。
风青离轻啧一声,掷出茶杯。
“砰——”
白瓷在栏杆上碎裂发出巨大的声响,急躁的饿虎动作一停,谨慎地勾起背慢悠悠围绕着辜向邪打转。
笼中人看过来,风青离拂去袖上的灰尘回以微笑,从容儒雅,他平静的站着,双手交叠垂于腹前虚虚朝帝王俯身。
帝王的脸黑如墨,阴测测看向风青离:
“爱卿何意?”
他学着方才辜向邪的模样:“臣自知有罪,请自罚饲虎。”
群臣心潮澎湃齐刷刷跪拜:
“相爷大义!”
风青离眯眼看过去,群臣一默。
“呵。”帝王嗤笑,“准。”
铁笼四虎,一虎与人搏斗,其余的便缩在别处虎视眈眈盯着,一虎退另一虎紧接迎上,它们并不着急吃掉人,只是撕扯着折磨人,享受虐杀的乐趣。
不过片刻风青离身上便出现了不少伤口,他半合的眼里闪过杀意,再睁眼时却风平浪静,什么都看不出。
时间久了,老虎也觉得腻味下了狠心做最后的拼搏,风青离终于露出袖中的匕首正要行动,后背猛然被撞了一下,从老虎视线中跌出。
一个瘦削的身影迎了上去,挡住了老虎的一击。
“吼——”
老虎张开血盆大口,腥臭的唾沫飞溅,朝臣慌乱退得更远,不忍心地用袖子挡住眼睛。
虎叫声与辜向邪的闷哼融合,风青离皱眉用手按住辜向邪流血的肩膀:“世子可还好?”
辜向邪疼得发抖说不出任何话,余光瞥见依旧虎视眈眈不断逼近的野兽,他推了推风青离用气声道:“走。”
“吼——”虎口喷出音浪,风青离背对众人靠近老虎,不足两寸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插进了饿虎咽喉。
饿虎群起抢食被割喉的死虎,吃饱后它们躺下打盹,发出“呼噜呼噜”声。
鲜血喷溅扬起数米,风青离半边脸溅上血液,分散开来,他保持着微笑不变,视线从容掠过笼外,大臣们被骇得齐齐后退。
辜向邪的气息喷在他颈侧,颤抖的气息断断续续,有些痒,风青离用手帕缓慢擦干净匕首收进袖中。
郎中曾言,辜世子身体亏空怕是活不过二十有五。
但不论如何,辜向邪都不能因他而死,风青离还不想欠人情。
他拦腰抱起对方趁着间隙低语:“陛下为何如此痛恨世子?”
世家垄权一度是皇族最大的痛点,但尽管如此他们也无可奈何,京城五大氏族联结动了谁都不好收场。
除非……其余世家隔岸观火,风青离咬破唇角,脸上的笑冰冷刺骨。
辜家到底不同于风家。
辜向邪作为辜家主系嫡子,地位自然尊贵,皇帝要对他动手也要掂量掂量,那日见他如此落魄,风青离也属实不解。
系统虽让他复活,却不曾阻止时间的流向,在这缺失的六年里,风青离没有任何的记忆,熙熙攘攘他好像永远停留在了六年前。
辜向邪眼神黯淡,他自然看得出对方并非是担忧他的伤势,嘴角几次翕张最终他只是突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字:“大概是爱而不得。”
帝王最深爱的那位女子,被他当街斩杀,恨他也是合理的。
“爱而不得?”风青离低笑,玩味般扫过高台上的皇帝,眼中涌现出算计,“他那样的人也会爱?”
自私自利,恩将仇报的人,也配?
爱虎身亡,那位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没来由眼神变得幽深诡谲,如同老鼠般不讨人喜欢,风青离抱着人走出牢笼,抬眸直视,丝毫不避讳。
“朕竟不知爱卿晓勇至此。”宣烈帝眯眼,脸上的皱纹抖动苍老颓靡,语气莫名:“凉州匪患四起,正愁无人,不如就派爱卿去吧。”
“陛下!”话音未落一众大臣齐齐跪倒,“陛下啊,凉州苦寒,相爷他自幼多病撑不住的,还请陛下体谅。”
“呵,朕是老了,使唤不动你们了。”帝王转动着酒杯,不怒自威,“这天下是风家的天下,还是朕的天下。”
“微臣惶恐——”
真是一处好戏,风青离看他们演完才缓慢上前伸袖弯腰:“微臣领旨。”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
帝王意兴阑珊半途离席,官员们纷纷请辞。
至于辜向邪像是被遗忘般无人去管,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风青离带走了他无人阻拦。
月夜,天空飘起细雨,风青离站在窗前,奔走忙碌的仆从端着血水一次次进出,似乎已经开始熟练。
系统落在风青离肩头,不知想起了什么,难得劝他家宿主:“不去看看吗?”
“君子非礼勿视。”
“可他是为你受伤的。”
“没有他,”风青离回眸看向身后床上的人,眼里平静的可怕,“我也不会有事。”
“你真冷血。”
听到这个词,风青离笑了一瞬:“或许吧。”
这场雨洗尽浮尘,格外的久也格外的绵长,淅淅沥沥日夜交替,原定的行程因它而推迟。
宫墙里中少了一人也无人发现,或许是发现了,但那又如何无人敢来这里要人,更何况就连那位帝王也为了剿匪,要依仗风青离。
第五日,管家来报昏迷的人醒了,风青离放下笔缓缓起身。
红烛帐暖,连日的高热熏红了辜向邪的面颊,世子清冷绝尘的风骨硬是染上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风青离到时发觉这人并不是那么清醒,想要离开时衣袖却被人拽住。
辜向邪在朦胧中靠近,沙哑唤了一声:“夫子。”
风青离起身的动作顿住,闻言缓慢坐下轻叹:“嗯。”
风家与辜家是世交,风青离与辜向邪也自幼交好,十五岁那年他被招为太子讲师负责书院讲学。
旁人对他尊敬疏离,就连一同长大的挚友辜向邪也渐渐淡了关系,不知从何时起两人针锋相对。
很多人叫过他夫子,而这个称呼风青离从未在辜向邪这里听到过,同为天之骄子,万众瞩目却要向另一个人俯首,也难怪会让人不服气。
风青离起先对他的冷淡不解,后来便渐渐接受了,人世间的感情太过薄弱,经不起考验,再好的关系也总有淡的一天。
曾以为辜向邪是特殊的,但到底和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
如今听到这个称呼,风青离还有些讶异。
“醒了吗?”待看到对方眼里迷茫之色退去,风青离才继续安抚。
辜向邪缩回手指默默垂下眼睛望着对方被他攥皱的衣角:“嗯。”
“风府虽不如从前,若你想来也无人敢拒,那日世子其实不必如此,更不必为救风某负伤。”
他起身掖了掖被角,居高临下扬起微笑,淡然而无所谓:“时也命也,生死不过是世间统一的规则秩序。”
“若我身死,那便是天命如此。”
辜向邪怔怔盯着他,一言不发,半晌才翻身背对风青离:“若天命要你死,我便违逆天命。”
风青离低笑:“许久不见,世子也学会了玩笑话。”
被褥中,辜向邪的手指慢慢攥紧,指节青白。
你什么也不知道,他真的很讨厌死亡这个字眼。
“世子好好休养。”
风青离侧身朝外走去,到门口时又回眸眉眼弯弯:“明日还有要事拜托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