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家与辜家是世交,风青离与辜向邪也自幼交好,十五岁那年他被招为太子讲师负责书院讲学。
于是此时的辜向邪口中是不是唤着“夫子。”
只不过那不一定是在唤他,与旁人对他尊敬疏离不同,一同长大的挚友辜向邪也在那段时间与他渐渐淡了关系,不知从何时起更是针锋相对。
夫子一次更是没在辜向邪嘴里听过。
风青离起先对他的冷淡不解,后来便渐渐接受了,人世间的感情太过薄弱,经不起考验,再好的关系也总有淡的一天。
“醒了吗?”回应的是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辜向邪慢慢睁开眼,缩回抓着风青离衣角的手指:“多有冒犯。”
“无碍。”风青离笑笑,疏离而礼貌,“还未谢过世子救命之恩。”
辜向邪垂眸他知晓这个人的手段,那种情形未必会殒命,不过是受点伤罢了,但是万一呢……他还是忍不住。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风起身掖了掖被角,居高临下扬起微笑:“风家虽然落魄了,但养养伤还是负担得起的,世子好生休息,莫要忧思。”
临走之际,辜向邪问道:“为何自请饲虎,当真不怕死吗?”
风青离轻笑,死有什么好怕的,活着可比死亡艰难:“时也命也,生死不过是世间统一的规则秩序。”
“若我身死,那便是天命如此。”
辜向邪怔怔盯着他,一言不发,半晌才道:“若天命要你死,我便违逆天命。”
这话说的平平淡淡很符合冷笑话,风青离更是憋不住:“许久不见,世子也学会了玩笑话。”
被褥中,辜向邪的手指慢慢攥紧,指节青白,不是玩笑。
“世子还是好好休养,莫要再说些糊涂话。”
风青离侧身朝外走去,到门口时又回眸眉眼弯弯:“世子可要用膳?”
辜向邪翻身不想理会。
入夜,混沌的梦境中,大雪封城,饿殍遍野,茫茫暮色,一位身着青绿色长袍的儒雅书生背着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前进,身侧跟着年仅六岁的小童。
小童雪白可爱,红扑扑的脸在雪地里明亮而显眼,他同样穿着青绿色的袍子,衣衫长到托地,一大把袖子被他抱在怀中,及腰的长发披散,大人的脚步愈发急促,他在不合身的衣物下更加难以赶上,只能喘着气小跑跟着。
“小离,到了那座城就好了。”
“嗯,离儿知道,离儿不累的。”
风萧萧,雪飘飘,刺骨的寒似乎惊醒了昏迷的中年人,于是在半路中一行人停了下来。
篝火燃起,昏暗的树影摇晃,并不熟悉的几人竟也呈现出一副温馨的场景。
书生借找柴火的名义将小童带离,他望着远处漆黑沉默的城池,眼眸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他抱起小童指了指:“那里便是你娘亲的故乡,我们的援兵就在这边。”
“娘亲也在的吗?”
“傻孩子你娘亲还在京都啊,这里可是凉城。”
这一夜天刚刚亮,三人步入沉睡的古城,那位始终慈祥可亲的中年人放下紧绷的身体,轻轻捏了捏小童的脸。
书生急忙弯腰行礼,不及开口中年人便道:“子维,事不宜迟还需你去西门接应。”
“诺。”
三个时辰后,书生再归城中烽烟四起,血流成河,他红着眼接过中年人怀中睡得香甜的小童。
“这北地的土匪到底凶猛狡诈,子维你到底还是迟了一步。”中年人捋着胡子神色莫测。
小童睁开迷茫的眼对上深沉的中年人,曾经看不懂的神色,现今很清晰。
那是帝王的忌惮。
岁月荏苒,风青离起身眼中的困意尽数消散,温和也变得冷情,让人捉摸不透,下人只能尽力缩小存在感。
“大人,天气转凉还是莫要吹风的好。”
凤青离抚袖:“凉城的匪患过了十多年都未能除尽,朝堂上可要好好清洗一番。”
管家红了眼沉默跪下,不敢劝。
“我需离京一段时间,让他们在朝中收敛些。”风青离顿了顿又道,“去找世子过来。”
“是。”
系统忍不住惊讶:[宿主怎么知道朝中有你的人?]
风青离无奈,虽然没有记忆,但是那些人真的是明摆着啊,能不让人生疑吗。
铜镜里碎光浮沉映出棱角分明的脸,往日的笑意慢慢消失殆尽,此刻明媚的眸含着刺骨的寒意,风青离起身缓慢褪去绯色的袍,不紧不慢换上一袭青衣。
青纱漫漫,儒雅随和一如当年他的父亲那般。
“咚咚。”门叩响,木轮声声,白衣世子静默垂首在外等待。
艳阳高照,风青离靠近俯身轻轻握住了扶手,推着轮椅前行,青与白交织一如当年亲近。
辜向邪难以回神,就好像他们都不曾变过。
“世子喜欢桃子吗?”
辜向邪蜷起的手指微微伸开搭在相触的衣衫上:“嗯。”
“世子眼睛怎么红了?”
“无碍。”
风家曾有桃园,昔日作为书院的夫子,风青离常常将自家种的桃子带去与人分享,旁人蜂拥而至,唯有辜世子安安静静坐在角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辜向邪大概是真的不喜欢桃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如今要说谎。
轮椅印着繁复的花纹,神秘而雅致,经过岁月的洗涤分明的棱角渐渐圆润,风青离抚摸着木头,指尖微微滚烫,似是有些怀念,时过境迁,终不似,少年游。
辜向邪轻轻靠在椅背上,视觉的错差像是靠在风青离的臂弯,轮椅规律的转动声有一瞬间滞涩,停顿片刻后又吱悠悠滚动。
距离拉近,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不曾决裂之前的日子,榕树下两个小小的身影肩挨着肩躲着大人们偷吃糕点。
风青离不动声色将手臂往后移了移,不慎交叠在一起的衣袖与那被压着的白衫脱离,泾渭分明。
从前不知何时起,辜向邪就不太喜欢与他有肢体接触,风青离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纷飞的落叶里,辜向邪明亮的眼眸忽而变得冷厉,他淡淡开口令人听不出情绪:“相爷今日要去何处?”
再过几日他们便要离开京城去剿匪了,所剩的时间不多。
风青离理所应当道:“去辜家吃桃子可好。”
辜向邪怔住,沉默半晌情绪不明回:“想去就去罢。”
夏季的风闷热干燥,沿路车马铃铛叮铃作响,轮椅悠闲地行驶在宽敞的街道,集市百姓并不多,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相爷”,便顿时热闹起来。
他们惊讶地看向轮椅上的人,似乎想不到这两个人怎么又走到一块去了,以致于看向两人的目光愈发奇特。
风青离他笑着回应每一份问候,握住轮椅扶手的手却攥得越来越紧,骨头嘎巴脆响声如同豆子般炸开。
“相爷。”
风青离回神,他面色平静耐心:“世子有何吩咐。”
百姓欢呼的声音依旧雀跃,渐渐不再阻拦让开一条路供人通行,他们翘首以盼,兴高采烈。
辜向邪望向人山人海,他想说眼前的这群人并无错,你也无错。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有些心结并不是一朝一日能够解开,辜向邪抬起手轻轻落在对方垂下的袖子上,他无声地摩挲仿佛这样就能近一点。
辜府红门高墙森严威猛,守卫怒目圆睁盯着过往的人群,突然间抱拳跪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相爷!”
风青离微微点头,推着轮椅路过,木轮滚过青砖吱呀呀作响,距离越来越近门房跪在地上不动声色抹了把冷汗,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动,却硬生生不敢进去通报。
辜向邪已经被逐出家族了,是个贱民怎么能进去。门房大胆去抓握这位仁慈的丞相衣摆,满是汗的手刚刚却被抬起一只脚压下。
“嘎巴。”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门房恶狠狠抬眼,这些年被百姓们当成乞丐,随意磋磨的罪臣目光锐利得让人不寒而栗。
新来的门房忍不住弓起腰趴在地上颤抖这下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轮椅停下,风青离垂眸,眼里的惊讶一扫而过:“世子?”
辜向邪淡然收回靴子:“怎么了。”
不知何时,辜向邪的几根发丝竟缠在他手上,细软冰凉,风青离指尖轻捻不知道要不要揪断。
风青离摇摇头继续前进。
桃园硕果累累,风青离挑了颗最饱满的,坐在泉眼洗净,随后用匕首削去果皮抬手递给身侧的辜向邪。
轮椅上的人并没有接,甚至没有伸手的意思,鹅卵石和木椅差半个手臂的距离,向来身居高位的丞相仰着面,林间的光从他身后映射,整个人温润如玉,却也假的像个木偶。
待辜向邪伸手,那桃子却已经被人收回。
风青离咬着桃子,殷红的桃汁如同唇脂将嘴唇染得愈发的红,慵懒随性的笑,他眯着眼细细咀嚼,像一只餍足的狐狸般。
直到一颗桃子吃完,风青离才发现一直沉默的世子在发呆,令人惊讶:“怎么了?”
辜向邪避开视线,从袖中掏出手帕递过去:“不可食无仪。”
风青离接过手帕擦拭着污渍,血色的桃汁染红薄纱,他只能无奈先收进袖中,待日后洗净再还回去。
辜向邪欲言又止,索性偏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风青离失笑:“放心不会昧了世子财物。”
辜向邪抿唇,这算哪门子财物,他不过是觉得……
他们没等多久,不远处便传来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放大,为首之人年过半百,身后跟着一大堆仆从。
按照官职品阶风青离要高于对方,所以他并没有起身,对方也只是象征性地喊了一句:
“相爷万安。”
“辜大人客气了,坐。”
泉眼无声清澈见底,灰白的天倒映其中,水中人恬静安然处变不惊。自始至终,冷漠的世子不曾看一眼他的父亲,而辜大人也同样只和风青离聊着,对辜向邪不理不睬。
这对父子当真是奇怪。
风青离勾起树枝轻轻一晃,倒影破碎荡出一圈圈波纹,辜家并未如同风家那般落寞,纵使辜向邪犯了什么错,辜大人都有能保住人的手段,毕竟他是辜家嫡子。
但据底下的人所说,辜家早早放弃了辜向邪。
风青离从怀中掏出一块血色凤凰玉佩:“娘亲常言辜大人是她最信任的兄长。”
此物是他母亲为风家下任家主打造的聘礼之一,听闻用了海外奇物甚是珍贵,只是现如今的风家用不上,风青离并无娶妻之意。
“当年她走的匆忙,未曾留下太多的物件以供想念,只有这一物是她的痕迹,凉州此行青离不知能否活着回来,留着它若是死了,时间流转世上怕是便无人记得她了。”
他将玉佩放在辜大人手心,起身伸袖弯腰行大礼:“便请世伯代为保管。”
两家交好,辜大人更是与他的父亲母亲结拜,只是故人已逝,睹物思人也艰难。
辜大人神色复杂,他抚摸着血色浸染的凤凰玉佩,眼眸泛起浑浊的泪,若是若是……他早到些,会不会能够阻止那场血腥的屠杀。
辜大人颤抖着将玉扔在辜向邪怀中,起身怒发冲冠抬手:“哼,将东西给他!”
风青离怔住,望向辜向邪怀中的玉面色古怪,不过既然是送出去的东西,对方如何处置他也无权过问。
“是。”仆从鱼贯而出,呈上一漆黑烫金木匣。
风青离攥着木匣,气息乱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世伯之恩,青离没齿难忘,不知可有何事在下能够效劳。”
辜大人背对二人,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带他一起走吧,别再回来。”
凉城危险属实不是个好去处,风青离望向辜向邪,他正握着辜大人扔过去的玉佩小心检查有没有摔坏,风吹起白纱,衣裳下是瘦削的骨骼。
真去了,怕是很难活着回来,风青离很难理解辜大人的用意,但带上一个人也并非难事,他握着木匣再次行礼朝拜:“青离定会护世子周全。”
“玉佩……”
“玉佩也拿走。”辜大人没好气冷哼,是想送他的吗,拿出来又一遍遍提凉城如何危险,意图还能再明显点吗,小兔崽子和他那书呆子爹一样弯弯绕绕。
出了府,风青离的步伐有些急,直到木轮刺耳又急促的卡顿声传来,他顿住了脚步收敛好情绪。
风青离转身,一贯的得体挑不出毛病:“世子,总是这么安静害得我遗忘。”
辜向邪看向风青离快要攥烂的卷轴,记忆恍惚,他拨动木轮靠近将距离压缩到一指距离,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以后会多说。”
风青离将木匣收进袖中:“以后不会忘了你,时刻记着你,可好?”
“好。”辜向邪的情绪混乱,半晌才回一句。
他走到辜向邪身后推动轮椅:“你当真要去凉城吗,那边会很危险,若是辜大人……”
“当真。”
“或许会死。”
辜向邪闭眼语气淡淡,袖子却被掐得快要破个大洞,他冷漠道:“那便陪君共赴黄泉。”
木轮停下,半晌后再次缓慢转动,随之而来的还有风青离的轻笑,如同微风一蹴即逝。
“呵。”
这人可真会聊天。
“世子这些年倒越发会开玩笑。”
相府多了一人本该是热闹的,却不知为何丞相大人因着远行府中开支大的缘由,遣散了大半的仆从,只留下了管家和一小丫鬟。
所以大部分事风青离开始亲力亲为,或许是承了辜大人的情,风青离难得上心起世子的伤,他端了热水开始替辜向邪换药。
他们距离很近,呼吸交融,青丝卷起,烛火映照出的人影投在屏风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影子亲密依偎不分此次,真人却克己守礼,很近却越不过雷池,像是有无形的鸿沟将彼此远远隔开。
时间仿佛静了一瞬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紧接着又开始流转。
血肉模糊的伤口生出腐肉,风青离将匕首在烛火下炙烤,随后剜去腐肉。
彼时无意识痛哼的人,现如今一言不发脸色愈发惨白,抓着被褥死死撑着。
风青离见状难得心软一瞬:“疼吗?”
“不疼。”这点疼算什么呢。
辜向邪默默将瓷瓶放回风青离掌心。蛊虫悄无声息隐入风青离指尖,他顿了顿抬头时又恢复如常。
“多谢相爷的药。”
窗外霞光四溢,宛若燃烧的红莲,时光正好,风青离看着面色不改的辜向邪,忽而一笑,将所有药收入药匣:“世子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