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接连几日闷热异常,陡然在某个下午,瓢泼大雨倾盆,坠落的雨线裹挟着狂风吹打,树枝张牙舞爪,青瓦也不甚被垂落,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轰隆——”
雷电乍起,愤怒的雨咆哮而来,古朴庄严的红门前跪着乌泱泱的一群百姓,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谁也没有料到,雨浇透了他们,场面失控所有人奔走躲避混乱不堪。
“真该死,这老天爷还让不让活了!”
大街慢慢变得萧条,不知谁落下的手帕浸泡在水里,水泡胀破后继者接上。
大大小小的起伏如同天地落下的棋子,消散又浮现。
茶楼窗户敞开,风雨肆无忌惮,纱幔濡湿飘起来的布帛隐隐透出一个孤单的身影。
百姓大概想不到他们苦苦围堵的主人公,正躲在这里喝茶。
记忆隔了太多年,熟悉的街道也变得陌生,风青离摩挲着光滑的布料,绯色的衣袖渐渐褶皱。
这是一件华丽的官袍,威严庄重。他噙笑戳了戳浮在空中的奇异光团,指尖把玩着长袖:
“你到底想要什么?”
0986:“想要一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
“生命的真谛。”
风青离望着栏外成线的雨,雷霆轰鸣翻滚的云似盛怒下的海,风叫嚣着,摧残着,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这种蠢问题。
他答:“生命的真谛是死亡。”
春去秋来万物更迭,没有任何生灵能逃脱宿命。
他也是。
系统并未做出回复,它飘过栏杆浮在雨幕里,黄豆大小的雨却自动躲开。
不少的水溅进屋内,风青离湿了衣裳,随从恭敬上前将披风系上,不敢僭越默默退下。
“相爷,屋外冷,还要小心风寒才是。”
丞相,一国的重臣,曾经不曾到达的位置,再次睁开眼唾手可得,苍天可真是会开玩笑。
“走吧。”
撑开伞,风青离慢悠悠步入雨幕,绯红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仆从相拥浩浩荡荡,气势恢宏。
“你们先行离去,吾还有要事。”
“是。”
车马前行,铃铛叮铃作响和着哗哗的雨水渐渐朦胧,最终浩荡的行伍只余下一个人,风青离撑着伞,雨倾斜着淋湿了他。
往前走,朱雀桥头跪着一个人,衣衫褴褛,血液从他的膝盖处流出在漫过脚腕的水滩流淌,他瑟瑟发抖,腰却很笔直,如同高山上的青松。
风青离看不清那人的脸,仅凭一个身影却脑海里蓦地冒出一个名字:
“辜向邪。”
那个,芝兰玉树风华绝代的世子,风青离回想着,记忆一点点清晰六年的间隔让人恍惚。
地上的人笔直的身体颤了一下猛然抬头,雨水蛰红了双眼,他挪着染血的膝盖一步步向前,短短几步像是走了好几年,始终到不了跟前。
风青离叹息主动迈出一步,瞬间便被抱住了腿,像是抓住了溺死前的最后一根稻草,力气大得让人生疼,他轻轻推了推仍挣扎不开。
都狼狈成这样了,还想要过来打他,这个人要不要这么倔。
油纸伞坠落,洁白的鸢尾花在纸上湿透,被风吹向远方渐渐消失在朦胧的雨中。
世事无常,昔日的世子,也被逼成了这般模样,这般想来他早死没准是件好事。
许久不见回应风青离又唤了一声:“辜向邪。”
辜向邪肩膀颤抖得厉害,通红的眼似乎流着泪。
风青离被自己的想法笑到,这个人怎么会哭。
辜世子最是无情,何人能惹哭他,怕不是他昏了头才会觉得对方在哭。
他道:“世子何至于落得此等地步。”
辜家可是一等一的世家,就算是有那位的原因,也不至于放弃自家嫡长子才是,莫不是他死亡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辜向邪并不说话,整个人异常沉默。
雨水蔓延,晕开的血扩散,风青离想要说教的打算消散,他瞥了眼远处的巷子,随后弯腰将人抱起。
巷子里藏着皇家的暗卫,他们奉命监刑。大雨滂沱,暗卫们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相府,今日注定是不眠之夜,仆从慌张奔走一盆盆血水从主屋端出,头发花白的郎中被小丫鬟拽着赶路,快得要起飞。
紧闭的门一脚被人踢开,风青离坐在床头从昏迷的人怀中抽出手,接过方巾擦拭。
“相爷,幸不辱命!”
床上躺着的,正是辜向邪,那身麻布破衣已被换下去,薄被下的躯体遍体鳞伤,风青离剜腐肉刮毒骨,像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般将人整理干净。
伴随着痛吟声,郎中把脉,他眉头皱得比床上的伤患还夸张,眉头能把人夹死,他想说什么,却怕隔墙有耳,只能谨言慎行。
他道:“公子身体亏空落下旧疾,还总是重伤不断,怕是活不过而立之年。”
风青离有些恍惚,并不在状态,半晌才敷衍点头:“是好事。”
备受折磨苟且的活,不如痛快的死去。
床上人发出闷哼,风青离撒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差不多时才放下药瓶起身。
这副毫不在意的态度属实让人生气,老郎中忍着对这位丞相的破口大骂的心,三下五除二写好药方,提着药箱麻溜滚蛋。
是日,晨光熹微,纱幔轻动,帐中人有了动静,风青离抬眼,一双赤脚落地踉跄朝他走来,他走得艰难踉踉跄跄,像是要跌倒。
而风青离也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微微笑了笑并未起身:“醒了?”
床边就放着一架木质轮椅,红木雕刻,深色的螺纹古朴而典雅,带着岁月沉重的痕迹,虽是旧了些但能将就着用,只不过偏偏有人舍近求远,看不到它。
看着愈发摇晃的身影,风青离无奈摇头,指了指:“给你的,世子。”
辜向邪顿了顿沉默片刻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轮椅安静坐下,他垂眼手指在干净洁白的衣衫上抚过,见对方要去推动,才抿唇淡淡说道:
“于理不合。”
至于是什么理,风青离没问,也没等来下文,他想对方大概是不愿意与他同流合污吧。
在世人眼中风青离是位高权重的丞相,但在辜向邪眼里,说不定他只是个佞臣。
他推着轮椅出门木轮滚过石砖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绯色的衣衫搭在轮椅的边边角角,随意,却不失为官者的端方威严,路上的仆从纷纷避让。
微风轻轻掠过,带来清爽的朝气,风青离轻叹像是单纯感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辜向邪紧绷的身体愈发僵硬,半晌才憋出一个字:“嗯。”
风青离不解他在嗯什么,弯腰敲了敲轮椅,他说的可是这轮椅。
彼时出行纵马摔断了腿,这轮椅他足足坐了三个月,被嘲殿前失仪,少年的他竟为了面子拉着辜向邪装瘸陪他,只不过被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想来也是好笑,或许分歧在那个时候初见端倪,辜向邪总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也确实如此。
风青离松开了轮椅停下,他想起昨日辜向邪的惨状,忍不住好奇,正要开口,却被打断。
“相爷!”仆从一路小跑跌跌撞撞跑来,不等继续开口,一群带刀侍卫蜂拥而进,他们抱拳跪下,声音铿锵有力。
“大人还请莫要为难属下,此人为朝廷重犯!危险至极!”
“哦?”风青离漫不经心叩击扶手,“重犯。”
“是。”
“犯了何事。”
侍卫怔愣,这……这是能说的吗?
“大人还请恕罪,陛下之命莫敢不从。”为首之人起身看了一眼辜向邪,意味深长,轻轻抬手,“带走!”
风青离眯眼侧身用左手压住轮椅:“本官看起来很好说话?”
话落,正准备押解罪犯的侍卫们瞬间跪下,只剩下为首的统领不卑不亢硬刚。
“大人自然可以取我等项上人头,只是那时史书会如何编写怕是不能如愿。”
“大人之位来之不易,当好好珍惜,莫要让风家一百三十二个人头白白……”
“啪——”话未落,一个巴掌狠狠甩过去,打人的却不是丞相,统领瑟缩了一瞬,察觉这一点顿时目光狠厉地瞪过去,把刀怒骂:“贱人!”
辜向邪收回手,穿过人群朝府门走去,雪白的衣衫擦过风青离手背。
风青离抬手缓慢避开,手上有血弄脏了便不好了。
宛若谪仙的人身体一僵,他停在门口眺望,视线落在风青离身上又转移到统领憋得通红的脸上,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让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滚。”
统领眼神阴狠发毒却碍着这位丞相的面,不好发作灰溜溜带着人离开。
院中只剩下风青离与跪着的小厮。
“爷,您的手。”
风青离摊开手,掌心印出血淋淋的指甲掐痕,他笑了笑挥袖转身:“无碍。”
“去准备明日的贺礼。”
“诺。”
剩下的半日,风青离坐在软塌之上执黑子落棋,白子黑子交互棋局乱了重摆,残局百种,窗前日落又日升,这道身影却没任何变化,像是被遗忘尘封的雕塑。
“阿姊……第一千三百种解法了。”
残局已解,对弈之人却再也回不来了,系统复活了他,可那有什么用呢。
他的声音喑哑而痛苦,像是发霉的水车,年久失修仅凭着本能吱呀呀转悠,干涸的积水苦涩污浊。
骤雨初歇,街面恢复整洁模样,百姓在得知丞相大人今日不出门后,又堵在相府门口不肯离去。
他们在求什么呢,求他舍生取义,求他死,理由冠冕堂皇,只是这样未免太没意思了,风青离还有想要去做的事。
他目前不能死。
他们跪地熙熙攘攘,交头接耳好不热闹,尽管见不到人却也像取得了重大的胜利。
“哎,你说丞相大人会出手吗?”
“怎么不会,大人是谁啊,那可是青天大老爷。”
“既然会,咱们为啥还要来这里跪着?”
佝偻着背的老人,恨铁不成钢地拍过去:“你傻啊,不得给丞相大人找个救人的由头?”
“就是就是,相爷那么好的人,肯定会出手,但就是出手会被……所以咱们要保护好相爷。”
会吗?系统翘着小脚丫不置可否,如果是重生前可能会吧。
马车从不起眼的角落驶出,下一刻惊呼声不绝如缕:
“相爷!”
闲散的百姓顿时伸长了脑袋。
他们欢呼雀跃,声音如同潮水无孔不入,轿中的人面色平静,却渐渐地僵住身体,青筋自风青离脖间浮起,他伸出一只手抓住窗沿,身体前倾腰背弓起,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晕湿毡毛地毯。
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风青离的咽喉,记忆如附骨之疽窒息疼痛,深入骨髓将他吞噬。
“百姓。”他品味着这两个字,记忆里那些丑恶的嘴脸一个个浮现。
平日里感恩戴德之人,也会在某天变成豺狼。他们永远与利益为伍,畏惧权势,却也依仗它摇身一变成为那些人。
“相爷相爷看我,我家养的鸡可肥了给您送去尝尝!”
车轿在围观的人群中缓慢蜗行,风青离掀开布帘,脸上的笑意让他们如沐春风:
“日安。”
马车停在皇宫别院时,距离开宴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江南水患民不聊生,幸得宋大人治水安民,帝王感念犒赏官民,这场宴会是为宋大人接风洗尘。
歌舞升平,最中央的人,很巧是熟人,风青离露出不解朝着帝王看过去,场中叽叽喳喳的议论随着他的到来顿时一寂。
新年快乐呀●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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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