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至十月下旬,神罗的科学部门暗流涌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自荷兰德带着成功的项目回归神罗之后,他和宝条的对峙和争锋就被摆在了台面上。所有的研究员似被一条清晰的分割线划开,自动归入不同的两个阵营里,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诡异的气压终日笼罩在不见天光的锣牟内,几乎没人敢大声说话。
每天的十点、十四点、十七点,都会有装备齐全的神罗士兵上来,从实验室的最深处,拖走一车车血迹斑斑的裹尸袋。
宝条项目组近期的死亡率,高得可怕。
“……最近宝条手下的人事变动,似乎动静不小啊。”
神罗大厦65层的最外沿,一面乌黑的拉帘隔开办公区域和实验场所。
照明设备被开到最大功率,刺眼的白光直直地射进所有角落,驱散所有黑暗。制冷设施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将这个楼层吹成太平间的模样。每个人呼吸的时候,唇鼻间逸出的气流都会化作一缕可见的白雾。
步履匆匆的光影透过帘子底部的缝隙透了进来,影影绰绰。荷兰德焦躁地坐在办公椅上,手指频繁地敲击桌面。
隔着一张不算大的办公桌,她站在荷兰德对面。
“宝条那里一贯如此。我听说,这段时间有不少人在向你打听转组的事情?”
不知从何时起,六十五层往上的地方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宝条的项目组内部,已经有一些心思活络的人想要给自己找条后路。荷兰德的势力虽然不大,但比起宝条,终究还是更加安全。
“但我们手下也有人迫不及待地想爬去宝条那边了。”荷兰德冷笑了声。
“新来的职员是这样的。”她说,“权力永远是大多数人都渴望且仰慕的东西。”
微胖的科学家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你看起来倒是感悟颇深。”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但除此以外,”荷兰德顿了顿,他压低嗓音,“宝条那边的高层人员也有变动,你能打听到什么情报吗?”
从克利尔回来的第一天,她就和荷兰德说过,发展人脉圈和探听情报的工作可以交给她。
她摇了摇头。
荷兰德的目光很快又带上一丝不满。
“你……”他先是张了张唇,高亢的嗓音刚从喉间泄出来,就被古怪地掐断。
荷兰德自己的办公室不在65层。这里是社长新批给他的实验场所,简易的办公区域距离实验区只有一步之遥。漆黑的拉帘只能屏绝视线,却挡不住声音流动。帘子的另一端,研究员们正进行着魔晄提取和晶石量产的工作。
荷兰德只能站起身来,走到她旁边,压着嗓音咬牙道:“你不是说打听情报你很行吗?”
“你应该清楚现在部门的状况。”她同样压着音调,目光不偏不倚,“就连一楼前台的员工都知道你和宝条势如水火,那些执行层的研究员愿意告诉我他们内部动荡的消息已经很不错了。”
事实也是如此。自她跟随荷兰德之后,原本宝条项目组里的大多数人见到她时,都是三缄其口。生怕和她说多一句话,回去就要被脾气乖张怪僻的主管特别针对。
只有很少数的人,愿意从指隙里泄出一些消息。
“你和那个什么……”荷兰德思忖了会,似乎很艰难才从脑海深处掘出一个名字,“艾利欧姆。对,艾利欧姆。你和他不是很熟吗?他最近可是宝条面前的红人。”
科学家眯起眼,不算友善的目光审视着她。
“他?”她古怪地哼了一声,“艾利欧姆是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野心比天还高。这个时候,就别指望在他那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事实上,就在一天之前,她和艾利欧姆刚碰过一面。
卖力表现的新红人难得没有加班,挤进了神罗傍晚七点的电梯。看见她时,青年锐利的眉峰高高挑起。
他们分别站在了电梯里的两个对角上。
米德加头顶的天空永远是压抑的铅灰色,涌动的阴云下方,庞大的钢铁城市映出黑沉沉的冷。金属构成城市的框架,铺天盖地的铁黑色上,隐隐夹杂着生锈的赭红,和涂漆的墨绿。都是不详又瘆人的颜色。
森冷的金属光泽穿过透明的钢化玻璃照进电梯里,一闪一闪的惨白,显得逼仄的电梯间更加骇人。可这一切都没能影响到她对面那白发紫瞳的青年。在这一片浓郁的阴悒中,艾利欧姆甚至闲适地环起双臂,靠在冰冷的玻璃金属墙壁上,浑身散发出愉悦而傲慢的气息。
她原本并不打算开口。早在刚回米德加的时候,她就已经和艾利欧姆划清界限。
可当电梯开始往下降落时,站在她斜对角的青年却饶有趣味地看向了她,烟紫的眼眸中算不上有多少善意,反而有种,纯粹的看乐子的感觉。
“这么早下班啊。”
“……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呵,我只是以为,从部门销声匿迹一个多月的你,回来后应该卖力地表现才对。”
“……”
“毕竟某人以前一直很看重自己的影响力。现在没人和你交流情报,很不自在吧?”
她嘲弄地挑起嘴角,没有说话。
液晶显示屏上的信息猩红夺目,不断跳动成更小的数字,在发沉的夜色中透出如雾的红光。青年轻勾薄唇,懒懒散散地整理起自己的衣袖,苍白的手指,堪称刻意地在她面前抚平衬衫的每一个褶皱。
一种别扭又厌烦的情绪在心底隐隐涌动,她面上不显,“你看起来倒是很高兴。”
“啊哈。”艾利欧姆没忍住畅快地笑了下,得意的神色晕上眉眼,他微扬起下巴,满脸的意气风发,“我选了一条正确的路,当然高兴。”
她也开始环起双臂,面无表情。
“毕竟如今这条路上,所有碍事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他又开始低低地发笑,苍白瘦削的手虚虚掩住脸庞,艾利欧姆俯首闷笑着,微微耸动的肩膀和宝条的姿态越来越像,“你应该后悔,达索琳。我很快就会成为科学部门新的「Doctor」。”
在神罗,「博士」的称号早就不指向学历或学位。
大多数人在十五岁后都不会再接受进一步的教育。神罗声称:职场是最佳的学习场所,一切理论都应来源于实践。
而把范围缩小到科学部门里,能被称为「博士」的就只有一种人:能够单独带小组展开研究,且发表过具有权威性的学术论文的人。
言下之意,应该是宝条很快就会给予许可,让艾利欧姆单独带项目了。
“那恭喜你。”
“你不好奇是什么项目吗?”艾利欧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
她的目光微动,慢吞吞地对上艾利欧姆的视线。
青年的眼眸像是深海的漩涡,迷离的紫色就像夜晚的瘴雾,含毒且不详,滚滚波涛裹挟着吞舟卷浪之势。
逐渐扩大的漩涡中央,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换句话来说,你不好奇我最新发表的论文,写的是什么主题吗?”青年嘴角的笑容慢慢扩大,“那篇论文被标为绝密级,只有核心研究团队的成员才能查阅。”
“连荷兰德也不行。”
死寂的气氛中,噼啪的闪电在交接的目光里滋生。一闪一闪的白光透过透明的钢化玻璃射进电梯,她和艾利欧姆的面容,都反复在极致的死白和阴翳间跃动。
风声被玻璃隔绝在外,人潮的喧闹也无法从厚重的门缝间传入。最靠近电梯门顶的地方,壁挂式的显示器里循环播放着同样的新闻,主持人机械般平直的播音腔反复棒读着最近市郊的怪物伤人事件。
她在这一片凝涩的氛围里开口:“我好奇,你就会解答了?”
“呵呵、哈哈哈……”这句话仿佛踩在了艾利欧姆的笑点上,他突然不可自控地狂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掉出一滴泪,“我真的由衷地感到遗憾,你选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达索琳。”
电梯仍在急速降落。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说不定真的会给你解答,但现在嘛……”
白发的青年撇起嘴唇,看起来颇为无奈地摊了摊手,“还真不一定了呢。”
毕竟她已经拒绝过他。
叮的一声。电梯终于落到一楼。
厚重的大门徐徐打开,热闹的喧响重又灌进这块空间里,四周不断有神罗的员工路过,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女士优先。”艾利欧姆率先说道,他按住开门的按钮,甚至还有闲情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
她她不作声,放下手臂就往电梯外走去。
其实不需要艾利欧姆点明,她也大概猜得出来宝条在整些什么名堂。
擦肩而过的瞬间,白发紫眸的青年微微弯腰,上翘的尾音里带有浓郁的玩味。
“祝你好运,最近可别到处乱跑了。”
他的话语饱含深意。
……
继之前她主动告知萨菲罗斯魔晄炉地下的线索后,神罗的特种兵指挥官很快就开展行动。
特种兵和治安维持部队是两个部门,前者归属于拉扎德的特种部门,而后者则隶属于海德格的神罗军队。
在神罗的帝国里,特种兵和「神罗军队」的关系耐人寻味,二者之间带有微妙的竞争和敌对关系。而萨菲罗斯强硬地要求神罗批准特种部队进入魔晄炉,展开调查这一行为,就引起了诸多神罗士兵的不满。
他们不敢对位于神罗战力体系金字塔顶端的英雄1st品头论足,便把矛头对向金字塔的腰部。
「凭什么特种兵说要进魔晄炉巡查就让他们进去?」
「巡视、维护和看管魔晄炉,明明是我们军队的工作……」
「特种兵也太盛气凌人了吧?」
「明明都是神罗的部队,怎么公司所有资源都倾斜给特种兵啊……明明我们军队也不弱啊。」
诸如此类的话在神罗内部传得沸沸扬扬,其中也有不少落到她和萨菲罗斯的耳里。底层的军队人员,甚至已经开始集体去找2nd和3rd特种兵进行切磋,声称要证明神罗军队的实力。
但这些事情,终究和她无关了。
临近下班的时间,她收到了来自萨菲罗斯的邮件。
「之前的事情我已经有眉目了。魔晄炉底下有秘密通道,或许和那些人的下落有关,我会去查。你下班后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太晚。——Sephiroth」
在这异常长的话语中,她仿佛能听见特种兵语重心长的叮嘱。
捏着手机,她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要到几点?——Desolyn」
「不确定。——Sephiroth」
「但我会尽量早点回来。——Sephiroth」
萨菲罗斯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下班之后得先去第五区一趟哦。你知道的,荷兰德的私人实验室在那。——Desolyn」
「有研究任务?——Sephiroth」
「是的,不得不去加班了qwq——Desolyn」
「真是辛苦了。——Sephiroth」
「那你离开的时候和我说一声?——Sephiroth」
「诶,你要来接我吗?会不会影响到你那边的进度。——Desolyn」
「顺利的话可以。——Sephiroth」
「不顺利的话呢?——Desolyn」
「……我会尽量避免不顺利的情况。——Sephiroth」
「实在不行,最近也有一些特种兵会在第五区附近执行任务。——Sephiroth」
「好哦……哦不。明白~长官^^——Desolyn」
特种兵的体质检测已经排上日程,不久之后,大部分的研究人员都要被安排去工作组里,收集今年特种兵的身体数据。在体质检测开始之前,她还要和荷兰德把之前杰内西斯以及安吉尔的体检数据备份到第五区的实验室。
确认G系特种兵的身体承受阈限、比较损耗程度、判断劣化时机、以及,寻找治愈方式。这是她和荷兰德现阶段的首要工作。
她和荷兰德结伴前往五号魔晄炉,忙至深夜,她又独自一人离开。
今夜的风比昨夜喧嚣,汹涌的狂风卷来魔晄危险的气味,空气中隐约有野兽嘶鸣的声音。厚积的云层和遮天蔽日的圆盘挡住了所有光线。细碎的砂石在地面翻滚,被她漠然地踩在脚底,掐断刺耳的响声。
五号魔晄炉的出口有两条路,一条是曲折的楼梯,算是军事范围以内,上去后就能直接抵达上层的五号街;另一条是长长的道路,走出去后,便是贫民窟的第五区。
她站在岔道口,瞥了一眼那条被黑暗吞噬的长径。无数的威胁还蛰伏在暗处,她自然不会花费时间往贫民窟的方向走,因而她毫不犹豫地,转向了楼梯的方向。
随着一声尖锐的警哨,风声捎来含糊的哭嚎,妇孺的尖叫和小孩的哭啼刺得人头皮生疼,她双手插兜,踩着魔晄炉外满地的狼藉走上楼梯。空气中浓郁的魔晄气味里,隐约夹杂着一丝腥臭的铁锈味。
“救命、救命……”
她的脚步顿了顿,身后的世界里,开始响起猛烈的枪响。人群的哭喊像是海上的浪涛,一层更比一层浩大,不断有悲恸的哀鸣响彻云霄。
神罗根据圆盘的大小,给米德加的每一片区域都赋予了冰冷的编号。又按照魔晄的浓度,划分出核心区、安全区、和危险区域。顺着脚下的楼梯走到顶部,她就自然而然从危险的边缘,回到祥和的安全区域。
钢筋构建框架,托起安全的米德加上层。水泥铸就城墙,分隔开血腥、肮脏、污垢、怪物和难民。
她站在安与危的边界,但很快就会再次远离一切的危险。
“救救我们、神罗的军人,救救我们吧……”
……真是可怜。
身后不断传来□□倒地的钝响,魔晄炉冷绿的光线从后照到她的身上。她微微垂眼,手腕上折射出清亮的银光。
每个人从出生时起,命运早就被注定好了。魔晄时代之前,谱写人类命运的是梦中的神灵。而如今,撰写每个人命运的则是神罗。
阶级、血统、父辈、职业、逻辑能力、动手能力、身体素质、还有……出生地点,所有的一切相互结合,把米德加居民的命运,笼统地按照圆盘上下、距离远近,划分为最先死亡,或活到最后。
神罗大厦的电梯间里,夜以继日地播放着怪物伤人的新闻,混乱不堪的贫民窟中,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死去。
住在下层的百姓,就是神罗撰写的命运谱中,为上层人抵挡危险的肉墙。她伸出手指,转了转腕上的希望。曾经她也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而如今她已走到危险的最边缘。可她仍旧自顾不暇。最后一丝怜悯很快消散在脸上。
左腿上方,狰狞的疤痕隐约传来未散痛感。
她面无表情,重新抬腿,往楼梯的上方走。
她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去救别人。
“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一道虚弱的嗓音,意外地搭上风声,被递入她耳中。
她的动作蓦地一停。
这是莫丽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