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沉如墨的夜幕之上,莹白的流星疾驰而过。落地玻璃窗屏退了外头呼啸的晚风,柔婉清丽的百合花上,细小的露珠沿着花瓣的曲线,轻轻滚落在地。
萨菲罗斯把公寓里的灯调成了暖色调,柔软的橘黄色灯光照亮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终日萦绕在钢铁城市里的森冷寒意,也在这个瞬息里悄然退潮。
她把今天买来的商品分门别类,罗列在大厅的墙脚处。
窗帘需要换新,墙纸需要铺上,新买来的橱柜和架子也需要打螺丝钉,再推到合理的位置上。她的身高够不到完美按照1st身材搭建的房梁,也没有搬运重物的力气,这些工作自然而然分给了萨菲罗斯。
而她则抱着从第五区教堂新鲜采回来的花朵,站在大厅中央的长桌边沿。
米白色的桌布缀着流苏,被她摊开铺平。坚韧的布料隔绝掉下方大理石的冰冷,桌布正中央的地方,绣着淡雅秀丽的百合花纹,并不会特别招摇。她在上面轻轻压上一个窄口的玻璃瓶,把花卉插进其中。
刚才在贫民窟,她带萨菲罗斯去了第五区的教堂。
那里位于第五区的外延,离魔晄炉并不算远,但附近都堆满了断壁残垣,一路上荒无人烟。
远在魔晄时代之前,米德加的人们还活在信仰的辉光下。高大的教堂谱写出史书的宏伟,尖耸的高塔仿佛能与远空的神明对话,瑰丽的玫瑰彩窗上绘制着圣母的画像,教堂中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瓦砾,似乎都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来自星球人民,遥远的梦里的故事。
但如今,那一切尽已远去。
曾经恢宏壮丽的教堂,如今外墙上已经满是风霜的痕迹,教堂的尖塔和拱梁早已断裂,岁月腐蚀掉穹顶的壁画,壮美的雕塑上覆满难洗的污垢。不知来自多少年前的尖锐石块,残忍地击裂了瑰丽的彩窗,一切的有序和辉煌不复存在。
来自街头的砂石,和一角留有圣母笑容的玻璃碎片,一齐杂乱地倒在遍地的坑坑洼洼上。
武装,神罗,魔晄,电力,科技。这些东西组合到一起,无情地入侵东大陆北面的城市,进攻的炮火势不可挡,摧毁掉神明统治的一隅,击溃星球古老信仰和文明的边境。
神罗给米德加的每一片区域都标上了冰冷的编号,又按照魔晄的浓度,划分出核心区、安全区和危险区。上层是核心区,下层越靠中心的地带越安全,贫民窟的外围,和魔晄炉越接近的地方则越危险。
如今米德加的教堂,已经鲜少有人光顾。
对于第五区的居民而言,教堂,就是一座耸立在危险区前的建筑残骸。
但这残骸的中心,有一片很漂亮的黄百合。
爱丽丝不在家的时候,经常会呆在那。
当她领着萨菲罗斯踏进教堂的时候,爱丽丝正好在那里。被惊扰的棕发少女,脸上还带有一丝面对生人的惧意。
“你们是什么人?”
爱丽丝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绿眼睛,比萨菲罗斯的眸色更亮,像清透的翡翠。
风声顺着敞开的石门吹进教堂,托起百合的清香。少女蹲在花丛边上,借着从彩窗裂口处倾泻进来的月色,胆怯而好奇地打量起他们,灵动的目光从萨菲罗斯身上滑向了她。
“我好像……见过你。”
少女慢慢放松下来,从花丛边站起身来。明丽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庞,碧绿的湖水上泛起粼粼微波。
她看到爱丽丝眼里的自己,慢慢睁大双眼。
“你们是想要花吗?”
爱丽丝的声音逐渐和她记忆中的叠印,变得和以往一样的明亮欢快。
“是。”她没说话,身旁的萨菲罗斯代她开口,“我和我的爱人,想要一些花来装点我们的家。”
“原来是这样啊……”
“贫民窟里的鲜花,都有着很茁壮的生命力哦。”
咔擦一声。
爱丽丝剪了一整束的百合花给她。
“有需要的话,就多拿一点吧!向死而生的花朵,一定能给人带来幸福的。”
又是咔擦一声。
回忆霎时被折断,她拿着剪刀,修剪去百合枝干上的杂叶。
玻璃瓶里的黄百合刚喷过水,娇艳欲滴,她端详着淡黄花瓣中央的那几点红,脑中忽然想起几抹前世幻象。
棕发碧眼的女孩笑靥如花,用同样明亮欢快的语气说道:黄色百合,是重逢的花朵。
在贫民窟里顽强盛开的花,是能给人带来祝福的。
……向死而生的花朵,能够给人带来幸福吗?
少女的嗓音在耳边回响,无来由的迷惘遽然笼罩住她,在心底酝酿积蓄。眼前的花蕊越发红艳,静谧安稳的表象之下,似有暗流涌动。
她像被蛊惑了似的抬起手,撷下那几粒赭红如血的花蕊,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
重逢和祝福……吗?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重复着这个疑问,仿佛陷入某种得不到答案的偏执。
苍白手心上猝然惊现的一抹残红,像心头坠下的一滴血。
如果真的如此的话……
“……萨菲,你认为人会重生吗?”
静谧温馨的室内,她的声音既突兀又轻渺地响起。
很轻很轻的,就像落叶打着旋掉到地上,转瞬就被黑暗吞没,杳无痕迹。
轻得就像,开口之后,她自己都觉察不出来自己问了什么一样。
身后不远处,萨菲罗斯的动作微微一顿。
“在这个星球上,所有生命死亡后都会回归生命之流。”萨菲罗斯的回答就像教科书上标准的答复,“星球会重组所有死去的灵魂,将他们重新投放进人世。”
“重新回到人世的灵魂,未尝不是一种重生。”
暖黄的灯光下方,新铺的墙纸前面,特种兵深邃的眸中飞速掠过一丝暗色,如浮光掠影,难寻残迹。他手上的动作也带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他没有转身。
她也没有转身。
“灵魂通过生命之流的循环,重新降临人世之后,他们还是最初的他们吗?”她问道。
“……这个问题星球的学者已经探寻很久。”特种兵打在墙壁上的影子颤动了下,他微微耸肩,表情不置可否,“或许不是了吧。维持一个人之所以是那个人的,不正是因为他具有那些记忆和情感吗?”
“记忆和情感,足以塑造和改变一个人的个性。”他的嗓音平静无波。
“那你觉得……”
嘶。
刺痛从指尖传来,一点猩红从她的指尖流出,沿着指面的弧度滴到花萼上。刺目的色彩映在浅黄下方,扭曲晕染,红得晃眼。
她放下染血的剪刀,熟稔地使用腕上的疗愈魔晶。
“觉得什么?”身后的萨菲罗斯问道。
你觉得会有人带着记忆重生吗?
……她到底在问些什么。
喧嚣的红和锐利的痛强硬地扯回神智,撕裂开脑海里黏稠混浊的部分,莫名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冻结四肢百骸。
她垂下眼睫,眼眸失焦地落向那一点惨红,“不,没什么。”
只不过是……一时神志不清罢了。
“达索琳?”
得不到她回应,萨菲罗斯便转过身来看她。等她发觉过来时,后背已经笼上了熟悉的气息。
温热的触感从身后传来,身材高大的特种兵一手撑在桌面上,几乎完完全全将她拢在怀里。冰凉的皮革环上她的手腕,五指顶开她虚虚攥着的拳头,那一点血色,也自然而然地落进特种兵的眼里。
指尖刮着她的指侧往上,拇指隔着手套触上她的伤口边沿,那滴血珠就像找到寄生物的菌子,疯狂地探出菌丝,沾染到萨菲罗斯的指尖上。
血迹下方,伤口已经在开始愈合。萨菲罗斯似是觉得不够,又加了一个治愈术。
垂落的目光,就好像在问她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之前在工业区的那些人,你们最后有查到什么线索吗?”她转开话题。
“……没有。”萨菲罗斯沉默片刻,“你在荷兰德那听到了什么?”
真是敏锐。
她的心底还是有点发慌,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扰乱着思绪,一种强烈又虚无的情绪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住。就好像此时说什么都不太对劲。
如果那些人真的被宝条藏在魔晄炉的下方,又同样是身在实验室里的话,那么就得重新评估他们的身份了。
异常强大的能力,出奇诡秘的行踪,结合神罗战士们被做过人体改造的经历,他们有很大概率,也是宝条的实验产物。
毕竟就目前的信息来看,他们只和宝条产生过关联,并且疑似听命于宝条。
“我在想……”
可倘若真的如此,继续让萨菲罗斯查下去真的是明智的吗?
那些人万一真的是宝条的实验产物,难保不会和杰诺瓦扯上关系。
“什么?”萨菲罗斯垂下了头。
柔软的银发像融化的月光,淌过男人宽阔的肩膀,一直垂落到她的身上。她没忍住抬起手,轻轻地抓住一缕他的发丝。
萨菲罗斯恍若未觉,态度几近纵容。
……但他一无所知。
对荷兰德的实验,对宝条的实验,对那些和Jenova有关的外星生物实验。
萨菲罗斯一无所知。
要是两者真的有关系的话,要查下去吗?还是就这样收手就好?
解决杰诺瓦的事情,让她去做就好了。
……如果那群人和杰诺瓦计划真的有关系,那么,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也没什么。
距离印象中杰内西斯的劣化还有时间,她很弱小,但还可以去练,她还可以去成长。
实在不行,和魔晄高度融合的营养剂,也可以快速拔高她的身体素质。
她真的、真的,不想再一次看到萨菲罗斯得知真相后,那平静至极、又歇斯底里的样子了。
1999年的身体尚还算健康,胸膛的位置还没有那道丑陋的疤痕,她也还没有受到正宗贯体的伤害。
可胸腹的位置,还是在隐隐发痛。
就好像,前世留下的伤痕,从未消退过。
“达索琳,你怎么了?”萨菲罗斯依然很耐心。
他不知何时摘下了手套,温暖宽大的手掌捧起她的脸颊,带茧的指腹轻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脸。
碧绿的竖瞳里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她被迫仰起头来,落进那片深邃的漩涡之中。
眼眶的位置,不知为何突然染上了些许酸涩。
要说吗?不说吗?
萨菲罗斯一直希望她能把那些秘密都全盘托出。
她很不想隐瞒萨菲罗斯,可就算如此,她也瞒了好多东西了。
废弃列车站的坦白,她说了很多很多,她的过去,她的利用,她的诡计,可她唯独没有告诉萨菲罗斯,关于杰诺瓦和他本身有关的一切。
如果每一次隐瞒都是天穹中降下的一滴雨水,那么从她唇舌间抵出的隐瞒之语,早就汇成星球上的涓涓河流。
要说吗?不说吗?
她好怕萨菲罗斯得知一切,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把什么杰诺瓦、宝条、科学项目,全部掩埋进尘土里。
等愿望达成后,她再擦干净手上的污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微笑着走回萨菲罗斯的身边。
橘黄的暖光下,萨菲罗斯正关切地看着他。他被光芒笼罩,如月的长发上泛着淡淡清辉,宛如教堂上救世的神子。半步之遥,她却如坠寒窟,半身陷入地狱里。
萨菲罗斯一无所知。
他对那些肮脏的实验内容,都一无所知。
咚隆、咚隆……
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就像子夜来临时钟摆发出的声响。听说在一些地方的宗教传说里,拖着长镰刀的死神到来之际,钟摆也会发出不详的声音。
可万一、万一呢……
她的手有些发颤,发麻的感觉从指尖开始蔓延。
万一那些人,确实和杰诺瓦计划没有关联呢?
要说吗?不说吗?
……萨菲罗斯很在意。
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对于那天晚上出现的人,萨菲罗斯一直很在意。
她曾经已经干到科学部门二把手的位置,对杰诺瓦计划也算了解颇深,更清楚宝条在神罗大厦里的大多数项目内容。
她从不知道杰诺瓦计划除了S和G计划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分支。
是、是啊,有萨菲罗斯在,有这个所谓「完美的造物」在,宝条何必再耗费精力去偷偷摸摸制造别的实验体?
那只是她的臆测。
……只是臆测罢了。
而萨菲罗斯很在意。
清丽的黄百合在灯光下静静散发着馨香,娇嫩的露珠顺着花瓣的曲线,轻轻滚动,恍若一滴美人面上的晶莹泪珠。
向死而生的花,会给人带来幸福的。
“……萨菲,你调查过魔晄炉的内部吗?”
“有可能,”她终于转过头,看向萨菲罗斯,“我是说有可能。”
“……也许我们能在米德加的地底下找到他们的踪迹。”
那双碧绿的竖瞳,骤时收缩至如刀尖般的锋锐。
魔晄炉内部,那是完全的军事用地,由神罗的治安维持部队全权接管。
本章描写教堂片段时灵感来源于《巴黎圣母院》的《大教堂时代》和《佛罗伦萨》,也是我nddp最喜欢的两首歌。
“文学将会杀死建筑,学校的书本将会杀死教堂,圣经会杀死教会,人会杀死上帝。”
《Florence》的这句歌词真的给我带来很大的震撼,尤其是经由丹叔厚重的嗓音唱出来时,震撼的感觉更是强烈,也不免将那种感触放到自己正在写的文字里。
新事物杀死旧事物,后浪推卷前浪,科技的出现代表理性和逻辑,让混濛的神话和幻想退场。
神罗所代表的新,侵入到米德加的土地后,也自然而然驱散原本的旧。
但就和前面教会的消亡是经由副主教之口唱出来的一样,无可避免的自嘲和唏嘘的意味也延伸到了这里,对于新事物的出现,面对那些壮阔的历史发展,会在特定的语境中,带有不完全褒义的含义。
“信仰的时代已成云烟,野蛮入侵巴黎,异教徒和破坏者纷涌进城,世界将至末日。”
神罗意味新潮,代表着星球文明的发展驶入新的纪元,野蛮和文明的二元对立在这里也蛮有意思的。明明代表着科技发展新进程的神罗,却操控着暴力的武装手段,和反乌托邦的政治形态。
机械进入城市,圆盘在平地上搭起,破落的贫民窟里,神罗俨然成了新的神明,它自己塑造而成的神明。
在这一章里我最喜欢的其实是写街道的碎石和圣母像的碎片杂乱地落到一起的那一句。
前者代表代表神罗的伟业,碎石,筑造钢铁城市遗留的耗材,被入侵后的、满目疮痍的米德加遗迹的碎片,代表的是新势力入侵所指代的蛮力,野蛮。
而圣母像的碎片指的是魔晄时代到来之前,此地辉煌的文明和秩序。
野蛮的战绩,和文明的残迹,一起杂乱地堆积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有种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感觉……
反正是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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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