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早上七点,闹钟嚷嚷着破开梦的壳。皮克伸出一只手,啪地给了它一巴掌,然后又缩回去,把整个人塞进那口暖和的被窝里。七点半,闹钟又开始撒泼打滚。皮克这回没怎么挣扎,认了命似的睁开眼睛。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出来那鬼主意的——设两个闹钟,说是给自己脆弱的神经留点儿退路。也许还真有点儿道理。
他仰面躺着,眼珠子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像在等它开口告诉他点什么似的。什么呢?今天会不会比昨天更难捱?更没劲?更想让人一头扎回梦里再别醒?但说到底,他心里明镜似的。会的,当然会,而且八成糟得更彻底。他几乎都能拿自己那点儿可怜兮兮、风中残烛般的好脾气发誓:铁定是这么回事。
睡袍柔软得像猫的腹毛,他整个裹进去,晃晃悠悠地飘进浴室。洗脸刷牙的动作都带着点磨洋工的味道,好像跟这日子耗着比什么都重要。然后他煮了咖啡,慢吞吞挑歌,一边听一边啃那该死的花生酱三明治。
吃完他去喂那只兔子。兔子的名字叫耶稣。理由?甭问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耶稣可没打算当个省心的圣人,今天它又赏了他一口,正好咬在右手大拇指上,疼得他倒吸了口冷气。他恼火地回了一句狠话,冲那兔子龇了龇牙——好像真能吓着它似的——结果那兔子压根儿没理他,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好“砰”地一声关上笼门,像是在给自己那点窝囊火找个落脚地儿。
接着他慢慢腾腾地收拾了包,背上,换鞋的时候扫了一眼鞋柜上那三张破照片。
第一张是他和爸妈的老合影。他那会儿笑得跟二百五似的,让人想冲上去揪住那小子的衣领摇两下,问问他到底哪来的那么多好心情。
第二张是在巴西,科帕卡巴纳海滩。他坐在露天餐厅的藤椅上,拿粉红吸管喝菠萝汁,还戴了副墨镜。他当时觉得那样帅得要命,格里菲斯也那样说。他俩还正经八百地研究过那张照片的拍摄角度,角度——天知道他们那时候有多闲。
最后一张,是他刚来英国的时候。拎着件新球衣,站在弗格森爵士身边,一脸“我将统治俱乐部”的傲慢劲儿。说实话,那会儿他还真相信自己是什么命定之人。
皮克嘴里嘟囔了句什么,连自己都没听清,可能是句脏话,也可能只是一个“唉”。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年他住在默西河边的山楂景公寓,一套红砖英式联排房里的现代装修单元,离卡林顿训练基地差不多七公里——不是那种你会想走着去的距离,但也不至于非得开车。沿着A6144大道骑车,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前提是没被哪条疯狗蹿出来吓个跟头,或者碰上一堆开破车的司机在你耳边骂脏话——曼彻斯特的司机大多都有点毛病。
他当然有车,谁没辆车啊?楼下那个满是鹅卵石和篱笆的社区小停车场里就停着,车盖子上老是落满鸟屎。但他还是天天骑车。他喜欢那种冷风撞在脸上的感觉——也不怕有人笑他神经病。他真不怕冷,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其实挺喜欢它。那股从鼻子一路灌进肺里的冰凉劲儿,像有人捏着他心脏狠狠一拧,好让他记得:嘿,伙计,你还没死透呢。
皮克在八点半准时踏进了卡林顿的大门,脸上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像在脑门上贴了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今天我会很配合。”
然后他一头扎进了健身区——说实话,这事儿挺反常的。他不是那种举铁上瘾、没事儿就照镜子盯着自己肱二头肌看半天的怪人。他压根不爱这一套。就是老毛病犯了——临时抱佛脚的老毛病。再过两天就比赛了,他总得勉强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敬业的职业球员。可他真他妈讨厌健身,讨厌那些冷冰冰的器械,讨厌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汗臭味。
皮克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谢天谢地,还有音乐。今天Key103在放My Chemical Romance的新专辑,鼓点咚咚咚地敲,劲儿不小,刚好能盖住他心里那点烦躁。
听着听着,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一下子蹦出德科博客上那个破视频。就那个——格里菲斯在西班牙某个鬼舞厅里抢电吉他的那段。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老惦记这玩意儿。那视频他起码看了五六遍,拉着人一块儿看也不止一回了,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好像那是全世界最疯、最他妈神经的演出了。可每次笑完,后劲儿总有点不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反正就是堵得慌,堵得你想破口大骂,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会儿格里菲斯站在吧台对面,活脱脱一副怪胎打扮。那头半长不短的黑卷儿黏在后脖子上,刘海也乱糟糟的,完全一副“我懒得管”的架势,拽得让人想拿剃刀冲上去给他剃秃了。偏偏他那张脸吧,长得还挺他妈好看。他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说真的,你听着就觉得扯,可偏偏他就长那样。灯打得那么狠,头发的阴影都遮住半张脸了,那双眼睛还是能晃到你眼底去。不是那种硬蹦出来的光,是那种懒洋洋、轻描淡写的光,像是他根本没费什么劲儿,光就自己从他眼睛里溜出来了。
他边弹吉他边晃来晃去,整个人松松垮垮地站着,根本没在认真,却又莫名其妙地有劲儿。你一边想骂他装,一边又移不开眼。
然后,就在某个鬼知道是哪一帧的瞬间,皮克突然觉得这家伙他妈越来越像Izzy Stradlin了——他从小死心塌地崇拜的那位乐手。格里菲斯笑的时候也爱闭一只眼,嘴角一挑,弧度拿捏得刚刚好。你说那笑是讨人喜欢吧,确实挺俏皮的,可真要说到底……还是欠揍得一塌糊涂。
皮克把音量调大了点,想用这点破音乐把脑子里的那画面轰走。后来他硬撑了一个小时,差点没把自己练吐了。中间还出点小岔子——他一时兴起去试那个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腿部训练器,结果姿势不对,膝盖一打滑,整个人差点连人带椅子摔出去。那会儿他的样子肯定蠢得一塌糊涂。
有个正在做深蹲的小鬼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但嘴角那抹笑意都懒得藏——是那种“我知道你出丑了但我不说”的笑,比直接的哈哈大笑更让人窝火。
皮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膝盖,还镇定地演了一出“这其实是我自创的训练方法”的戏,然后若无其事地换了台跑步机。他真该死地讨厌这些冷冰冰的器械,它们每一个都像在看他笑话,就差没用机械声告诉他:“你是个外行,你搞不定我。”
他不该来健身区的,真的。但他还是来了。因为他不想让教练、队友、谁都好,在训练场上甩一句“你状态不够”。他知道这东西对一个中卫来说意味着什么——腿部力量、核心控制、反应速度,全都是清清楚楚的量化数据,根本藏不住。他当然知道。可他还是恨这些破玩意儿。更恨它们摆出一副“没我你活不下去”的嘴脸。
皮克在训练前去俱乐部浴室冲了个澡。说是洗澡,不如说是洗掉那一个小时里堆出来的所有尴尬和疲惫。他站在水流里发了好一阵呆,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今天的小组对抗又会是谁第一个冲他吼。
不出所料,接下来还是老一套的乏味流程。四十分钟的录像分析、战术讲解、一堆箭头、一堆暂停、一堆“你应该在这儿,不该跑那边”。他说不清自己为啥对这些东西越来越没感觉了。可能就是那种“你知道你得认真听,可你脑子已经听烦了”的疲惫——从耳朵进来,几个哈欠就飘走了。
训练主课也差不多,就是走流程,一小时半的控球、小组对抗、定位球。皮克像往常一样混在替补组里踢分组赛,没人真正在乎比分,但每个人又都在装得好像这事天大似的。可能这就是人的本能吧——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不求上进的废物。
最后那半小时是专项训练,中卫的那几套老把戏:盯人啊,头球啊,传球判断啊,全是些他在青年队已经做烦了的事。助教还拉了几个人补课,有时候还混着青训那帮小屁孩儿,说真的,皮克都弄不清到底是谁在教谁。
他看着那个瘦得跟晾衣架似的助理教练在场边手舞足蹈地比划动作,心里琢磨这人会不会晚上做梦都在喊“距离!距离!”
十二点,总算训练完了。他们一帮人晃到食堂去吃那种鬼知道谁搭配出来的午餐——高蛋白,低脂,热量卡得死死的那种玩意儿,好像全世界都怕你多长一两克肥油。他跟替补们凑一桌,大家嘴上说说笑笑,其实也没啥好聊的——谁刚提了辆新车啊,谁又跟哪个女孩搭上了啊,如此种种。说实话,以前在巴萨的时候,聊的也是些没营养的破事,但不知怎的,就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午休的时候皮克总是闲不下来。他一闲下来就心烦,会抓耳挠腮地翻包,找点事做,不管多小。最近他在啃一本书,是格里菲斯寄给他的,一本彻头彻尾疯掉的书,叫《树叶之屋》(House of Leaves)。他第一次看到书名,还以为是什么奇幻冒险故事,结果一翻开就愣住了。不是那种吓你一跳的恐怖,而是看得人脑子都要打结的混乱。章节排版跟抽了风似的,有的字横着写,有的倒着印,整页整页的脚注,脚注里还套着脚注,有的字全都躲到一角落里,好像它们自己都想逃跑似的。
书讲的是个男人在看一部根本不存在的纪录片,而那纪录片拍的是一栋更见鬼的房子。房子里忽然出现了一条不该存在的走廊,一条连GPS都搞不清方向的怪走廊。皮克越看越觉得空间开始扭曲旋转,他身边的门后头好像也能走出什么来似的。格里菲斯跟他说看这书还能顺便练练英文。他当时还信了,现在真不确定这玩意儿能不能算“顺便”——要是脑子没先被绕疯的话。
那书特沉,沉得跟块砖头似的。但皮克这几天还是天天背着来回家和俱乐部。有一次他拎着那玩意儿站在休息室外等咖啡,罗伊·基恩也在,盯着那书看了眼,随口问他:“你干嘛不放休息室?这么带来带去不累吗?”
他脱口就是一句:“我不想那么干。”
话一出口皮克就想抽自己嘴巴。太硬了,太生了。像是故意跟人对着干似的。他其实不是故意不礼貌的——他就是不太会跟年纪大的队友说话。不是不会说,是说了总觉得不对。他老觉得他们看他那眼神就跟看什么待修的零件似的,眼睛里全是那种藏着评判、等着教育你的耐心——那种令人窒息的“好意”。
他跟格里菲斯不一样。格里菲斯简直是为这种社交场合量身定制出来的人。
格里菲斯多数时候看上去一点都不特别,说实话就是那种笑起来还会挠挠脑袋的少年样,但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气氛好。他懂得怎么让人舒服——不管对方是谁,十分钟内都能聊得热火朝天。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都觉得自己跟他很合得来。你一跟他对上眼,就有种你对他特别重要的错觉。他会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你,冲你点头微笑,认真听你讲废话,连你也开始觉得自己说的好像真有点道理。
教练组尤其吃他那一套,老是夸格里菲斯“成熟”“有礼貌”“情商高”。可他们看不见他一出门就翻起白眼,嘴里嘟囔“真想把那破战术板砸了”的样子。
皮克全看见了,真切地。他清楚得很,格里菲斯对大部分人——尤其是那些他懒得真正搭理的家伙——就像在对一群会说话的动物。他辨认它们的习性,顺顺毛,投其所好,不动声色地把它们哄高兴了,他就赢了。他能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在心里把你的祖宗十八代照顾得干干净净。
格里菲斯几乎从不讲自己的观点,虽然他脑子里肯定搅着一锅子复杂到不行的念头。皮克还真的想过,要是有人能把格里菲斯脑子里的独白全给扒拉出来,那绝对能写成一本书。不是那种图书馆角落里没人借的书,是你一看就放不下的那种——因为实在太乱了,也太抽象了,太真了。他脑子里一定有好几个自己,时不时轮流登场,跟演话剧似的。
对于格里菲斯的种种技能,皮克不是嫉妒……不完全是。他只是,他妈的,有时候真的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讨人喜欢,随口说个屁话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而你,就得小心翼翼、揣摩气氛、捏着嗓子说“对”的话,才能换来一个敷衍的点头,还是那种“得了吧你”的点头。
下午训练开始前,小法发来一条短信:“嘿在干什么?”
皮克回了句:“马上开始训练了……”
过了几秒,那边又蹦出一句:“加油 :)。”
就这样。就完了。皮克盯着那个笑脸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事有点怪。真有事小法一般都直接打电话,他们一向不是那种发“嘿”开场的朋友——平时见面也挺勤的,吃顿饭,看个电影,吹点废话,真有事也大多当面说了,短信从来只是过渡。
可这次不知道是小法脑子短路了,还是心血来潮练习“友好”,反正发完那句“加油”之后就像他那边的信号塔炸了一样,再没动静。
皮克盯着屏幕那几行字,忽然感到一阵无语。那种“这也太敷衍了吧”的无语。但又马上被“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的念头打断。他甚至都不确定小法到底有没有敷衍他。可能人家真的只是随手一问,然后忙别的去了。你至于吗?不至于吧。
可不管至不至于,他的手指还是停在手机键盘上好几秒,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什么都没发,把手机丢到了一边。
训练的时候皮克不小心被队友绊了一下,就是那种很英超的、不讲情面的对抗,冲劲大了点,鞋钉蹭着他膝盖,一下就划开了。他坐在草皮上,皱着眉,什么也没说。
队友跑过来,一边喘一边说“我真不是故意的”,还拍了他一下。皮克摇摇头,说没事。他说得挺无奈的,像在说“别烦我了”。其实他都懒得生气。他早知道,在替补组混,如果你不硬点儿,就没人把你当回事。你要是整天喊疼喊累,别人看你的眼神都带着省略号。
队医过来了,喷了点药,又贴了胶带,说应该没事。但其实还是挺疼的,火辣辣的,像有人往你膝盖下面塞了一小撮炭火。
天快黑的时候又下雨了。英国的天永远像个脸色怪异的神经病。皮克扯上帽子走到停车区,看了眼那辆锁在路灯边的破自行车。
他还是决定骑回家。尽管他其实应该搭队车,至少今天应该。但他不想那样,他已经够不像一个“职业中卫”了。
但没骑几下他就摔了。也不是摔得特别惨,就是侧滑了一下,小腿磕在马路牙子上。然而雨水打在伤口上,像把那点炭火浇开了。
皮克没有骂街什么的,只是闷头把车扶起来,然后重新跨上车,用一种奇怪又别扭的骑姿调整着腿的角度,尽量不让伤口碰到车杆。
路过市中心的时候,他停在一家宠物店门口。突然想起来耶稣的兔粮没了。他低头看了眼浸透的裤腿,想了想,还是进去了。
他一进门,那个收银女孩就吓了一跳。他也能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浑身湿漉漉的,鞋底溅着泥,膝盖贴着创可贴,简直像是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流浪汉。他尴尬地笑了下,指了指货架,“兔粮。”女孩飞快地点点头。
付钱的时候,他从钱包里掏卡,结果把一张照片也带出来了——一张泛红的拍立得。照片轻轻落在地上,他没注意,拎着袋子就走了。
他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那个女孩的声音:“嘿!你的...照片掉了!”
皮克转过头,她追出来,小心翼翼地捏着照片边缘。“你旁边的那个是……红天使?是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你……也是球员?等等,我好像认得你……你是……”
皮克站在雨里,等着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他那一刻有点期待,真的有点期待。他已经很久没这种感觉了。但女孩皱了皱眉,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笑笑,问能合张影吗?
皮克犹豫了一下,点头。女孩举起手机拍照的时候他下意识吸了口气,站直了点,尽量把狼狈藏进影子里。
“谢谢你!我的朋友Ann她超喜欢红天使!如果能转告就太好了!”女孩挥了挥手机走进店里。
红天使。皮克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叫他红天使了?说实话,那头红发确实很酷,但皮克时不时会觉得那发型太精致了,太锋利了,跟格里菲斯以前那个样子——T恤松垮、头发乱糟糟、眼睛有时候藏在刘海下面——不太一样了。
作者昨天过签啦!
作者希望未来的自己永远铭记创作的初心(双手抱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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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Pique的时间·一